第22节
这个认知忽然就让师映川抬起了头,正好与季玄婴四目相对,季玄婴与他目光一碰,怔了怔,随后就蓦地展颜一哂,这还算不得真正的笑,但是在这刹那间却有惊心动魄的效果,光华尽显,竟是让人看得呆了,季玄婴精致的脸容已不是重点,他似乎已经脱离了外表的限制,眉宇之间所展现出来的神采才是他最吸引人的地方,令人印象十分深刻,将他的性格诠释得淋漓尽致,若他是个女子的话,那么师映川就会觉得‘冷艳’这个词,似乎才是形容季玄婴此人的最佳词语。
师映川心中一震,发觉到了自己的心态变化,也就是在此时,他发现自己看季玄婴的时间,似乎太长了些……思及至此,师映川这才回过神来,立刻就想要收束精神,可他越是想要如此,却偏偏越是忍不住念头纷乱上涌,一种莫名的力量驱使着他再次看向季玄婴,就见对方也正看着他,弧度优美的嘴唇像往常一样抿住,唇型微菱,那样子总是让人有一丝错觉,似乎他对谁都带着几分漠不关心,甚至是看不起人,然而偏偏又恼不起来,相反的,还很容易生出心痒痒的感觉……就在这一瞬间,师映川的呼吸隐隐有些停滞,因为他忽然发现,在这个年轻男子面前,自己真真正正地感受到了身为男性的某种成就感!
是的,成就感,只有面对着季玄婴才有的成就感,这个来自万剑山的孤高年轻人,山海大狱的二公子,身份资质都是出众不凡,清高无比,而若是换了另一个人,即便是世上最美丽最动人的女子,也不可能令自己有这种成就感,而如今只要他师映川愿意,只要点个头,那么这位妙花公子就会立刻属于他,与他结为鸳侣!
师映川的心脏陡然间跳得快了,他知道自己不应该这样想,根本就不能这么想,可是这个念头一旦窜了出来,就立刻清晰无比,想要故意忽视都做不到,它就好象是在诱惑着自己,那种力量并不强,却能够直入人心。
此时季玄婴却依旧表情淡淡地看过来,那看似清明冷凝的眼神中有一丝丝深藏的平淡,同时也有别的什么,这个样子分明是在看着师映川,但师映川却又觉得对方的心思早已飘荡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这种既想表达亲近却偏偏难掩疏离的神情,似乎就像是在柴火上浇了一瓢油一样,师映川脑中忽然猛地就像是着了火似的,一种不仅仅是冲动的力量攫住了他。
突然间,师映川眼中闪过一丝清明,他蓦地大喝一声,从怀里扯出一只扁平的小木盒,一把捏碎,露出了里面一串晶莹剔透的白色珠子,正是当年藏无真给他的寒心玉,这手串一入手,立刻就是清凉透骨,令人神志为之一清,与此同时,无数画面在师映川脑海中闪过,最后定格在那混乱一夜季玄婴苍白颓然的脸上。
师映川终于恍然大悟!直到现在,他才真正明白过来这些日子里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宛若一梦方醒,自己面对季玄婴时的心虚退缩,种种低伏尴尬,也许有一部分确实出自真心,可是以他的性情,却不应该是这样的!师映川忽然脑中一片清明,这些日子以来的一幕幕就仿佛电光火石一般,从眼前闪过,到最后尽数敛没,唯觉掌心里的寒心玉清凉无比,将一直存在的一层迷雾彻底扯开,此时师映川已经完全明白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在前段时间才凝真抱元,境界不曾稳固,而在那不久之后,却与季玄婴阴错阳差有了交集,就此结下了心障,连江楼早已告诫过他,凝真抱元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乃是心神容易动荡的时期,而偏偏却遇见了季玄婴,因此产生心障,并且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他的想法和行为,而他自己却无所知觉!
“原来如此……”师映川的身子轻轻一颤,他深吸一口气,整个人从内到外好象有哪里不一样了,但细细看去,却又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师映川握紧了手里的寒心玉手串,此宝带在身上使人不畏酷暑,尤其打坐之际可令人安神静心,只是现在的季节并无必要用此物驱热,相反自己若带在身上,还会让身旁之人也感觉到凉意,在尚不温暖的春天里显然并不合适,不过师映川一向很喜欢此物,于是就将其装在匣子里带着,隔绝了珠子散发出的凉意,想不到眼下却是幸亏了这件宝物,才让他从方才几乎走火入魔的形势中清醒过来。
此时季玄婴目光灼灼,却不是心惊于刚才师映川突如其来的异状,而是敏锐地察觉到了此刻少年身上那种微妙的变化,虽然他一时间判断不出究竟是什么,但对方却显然有哪里不同了,至于到底是哪里不同,他却是说不上来,但依然可以感觉到两人之间方才那种微妙诡异的气氛已经彻底消失。
师映川却是忽然一笑,他解下束发的细绳,将手珠给串了起来,挂在脖子上,用衣裳掩住,这时他双眉斜飞,眸光闪动间似乎有什么神采在交错,面上流露出一丝明悟,师映川感觉到体内生机勃勃的真气,不禁露出笑容,知道自己修为上升,双眸不禁焕发出异样的神采,他微微一笑,向着季玄婴看去,目光清透无比,道:“……我现在是要回断法宗,季公子是也要一起去么?”
季玄婴察觉到了少年整个人的细微变化,他眼中似有淡光流转,忽然间双瞳熠熠一闪,仿佛明白了什么,神色间就有了一丝变化,道:“……剑子修为精进,恭喜。”师映川微微一笑,抬起头来,表情温和之中,偏又有一股使人不敢轻侮的悠然之气,道:“原来这些日子我是有了心障,如今才醒悟过来……”他看向季玄婴的腹部:“季公子,既然你早已确定会留下这个孩子,那么不管怎么说,我也是它另一个父亲,我虽然不答应你的婚事,年纪也还有些小,但该承担起来的的职责我还是知道的,如果你要跟我一起回宗,那么也可以,而且在这个孩子未出生之前我会尽量照顾你,等到日后孩子出生了,你如果愿意给我,我会尽心抚养,总而言之,这是我们两个人的责任,我不会逃避推脱。”
季玄婴原本有些淡然的神情没有什么变化,他听着师映川不徐不疾、却隐隐带着畅然通达的话语,便看了对方一眼,一双清光粼粼的眼睛逐渐幽深,眸子深处仿佛埋藏着什么,目光似乎有着能够穿透灵魂的力量,半晌,季玄婴忽然嘴角微扯,他一字一句地淡然道:“……我一向只是专心修行,但是那天之后,我心里就存了阻绊,碍我心境,等到得知有了这个孩子的消息,更是坏了我的道心,到最后,这件事情已经成为了我心里的魔障。”
季玄婴的语调无比认真,他一瞬不瞬地看着师映川:“……而你,就是魔障的源头。”
师映川一怔,紧接着,他却是笑了起来,哈哈大笑:“原来如此。季公子,原来除了以前你说过的那些原因之外,还有这样一个因素……你要用我来打磨道心?”
“不错。”季玄婴周身上下突然涌出淡淡的剑气,整个人瞬间宛若一柄绝世宝剑,虽未出鞘,却已经是不可逼视,再也难以掩盖风采,那是一种犹如云端傲雁,凌寒修竹一样的气质,他看着师映川,说道:“你既是我心中魔障的源头,那么我便反过来用你打磨道心。”师映川摇头而笑:“季公子……好罢,我也不劝你什么,那就顺其自然罢,只是……”
师映川全身肌肉一紧,望着季玄婴仿佛澄净不染一尘的眼睛,清秀的面容上突然就有某种凛冽的东西喷涌而出,其中蕴藏着森森的凉意,缓缓说道:“只是我要提醒公子,无论是为了什么都好,只要不动手伤害到梳碧,那么就统统无所谓……我不希望有谁伤害她,无论是谁。”
此话一出,隐隐有肃杀之意,然而季玄婴却仍然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他淡淡道:“断法宗有太上忘情之道,我想日后剑子也许同样也会走上这条路,那么,等到终于太上忘情之时,此刻你深深喜爱维护的方姓女子,是否就成了你修为大成之际随手破去的魔障?”
师映川眉心一凛:“我不会,前人有前人的路,我为何一定要同样走那条路?”季玄婴看他一眼,没有再就着这个话题继续说什么,却道:“我听说白虹山风景如画,不知是否果真如此?”师映川淡淡说着:“你可以亲眼去看看。”
……
断法宗。
一处无际莲海形成了一个单独的小天地,水面有淡淡白雾,这个时节本该没有莲花开放的,但这里却是例外,温热的水使得此处莲花四季常开,满眼所见,如梦如幻。
男子坐在水边,看着那或红或白的莲花,前时纪妖师于集宝楼向师映川强索《怯颜图》的消息早已传回了大光明峰,只不过当时男子闭关未出,无人敢于打扰,所以并不知道这个消息,直到今日出关之后,才听说了这件事情。
远处有亭台楼榭,一阵带着花香的风吹来,但黑色的头发和黑色的衣袍却是纹丝不动,连江楼脸上看不出喜怒,神情冷漠,不知过了多久,才突然毫无预兆地开口说道:“……去告诉纪妖师,如果他再对剑子出手,那么我会亲自去弑仙山,用他山上弟子的血来洗剑。”
男子身后不远处,几名断法宗弟子静静匍匐于地,待他说完了话,其中一人就站起身来,然后长揖一礼,这才领命退下,前往弑仙山。
连江楼又吩咐了几件事情,便让其余那几人都退下了,至于他自己,则依旧坐在水畔,周围有三五个伺候的童子,半晌,远处响起脚步声,有人道:“……莲座,剑子回来了。”
连江楼依旧不动,那人禀报之后便悄无声息地退下,周围一片浓郁的花香,大约一顿饭的工夫之后,忽然只听一阵笑声从头顶半空中传来,一个清脆稚气的声音道:“师尊,我可想死你啦!”随即一声雕唳,白雕一掠而过,一个身影在距离地面三四丈时从雕背上直接跳下,正落到连江楼几步之外,师映川青衣黑靴,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笑眯眯地道:“师尊,这些日子不见,你可是越来越玉树临风、潇洒倜傥了啊。”
师映川上前几步,嘿嘿笑着蹭在连江楼身边坐下,忽闪着亮晶晶的眼睛一脸单纯模样:“师尊,你想我了没有?我可是很想你呀,徒儿对师尊的思念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又如黄河泛滥一发不可收拾……”不远处那几个伺候的童子听着这些,全部都默契地双手拢袖,面无表情地抬头望向天空,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看见,完全忽略身上冒出来的鸡皮疙瘩。
容貌神逸的男子皱了皱眉,脸上那原本极淡的表情略浓了几分,打断了徒弟滔滔不绝的亲热马屁,道:“你与纪妖师离开集宝楼之后,他可曾伤到了你?”师映川一听,先是摇了摇头表示没事,然后立刻添油加醋地将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末了,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家师父,拽着男子的衣袖道:“师尊,纪妖师他以大欺小,若不是我机灵,提前把画藏了起来,只怕就被他抢去毁了,幸好有人帮忙拦着,不然我跑都跑不掉……”
师映川絮絮叨叨地诉苦告状,直到把胸中的郁结之气都倒了出来,这才神色一正,忽然苦笑几声,老老实实地道:“师尊,我这次不是自己回来的,还有一个人跟着我一起回山。”他脸上的表情端正起来,将自己与季玄婴之间的荒唐事都一五一十地说了。
一时四下寂静,连江楼面上神情隐隐有些古怪,而且并不像是因为此事而致,似乎是为了别的什么,沉声道:“季玄婴……”师映川察觉到了男人的异样,不禁诧异道:“师尊,怎么了?”连江楼拂袖起身,淡漠如水的脸孔面无表情,只是眉眼微微皱了一丝,道:“无事。”师映川也跟着站起来,师徒两人便沿着莲海慢慢走着,连江楼负手徐步,淡淡道:“……好在你先前已凝真抱元,否则沈太沧如此行事,令你破了元阳,便是坏了你日后在武道修行上的前程,我又岂能与他善罢甘休。”
两人正说着,忽然有人来报:“万剑山有客来访。”师映川一听,顿时眉头一跳,他知道既然能被人通报到连江楼面前,就说明来人的身份必然非凡,不然又岂能踏足大光明峰?而来者又是万剑山之人,那么极有可能就是那奉剑大司座沈太沧,此人既然来此,想必应该是为了……思及至此,师映川便看向身旁的连江楼,但见连江楼神色如常,只道:“去前殿。”
半盏茶的工夫之后,师徒二人已是身在一处大殿,师映川侍立在侧,连江楼则是坐在墨玉制成的宝座上,须臾,殿外有人走近,因为是逆光的原因,师映川便微微眯起了眼睛看向那步入殿内之人,他的视线凝聚起来,顿时神色就变了变,显然有些意外。
这人并不是预料中的沈太沧,那是眉眼轮廓精美得不可思议的一个男子,蓝衣玉冠,唇若施脂,他走来之际,一路都变得景色旖旎,仿佛千树万树的花都开了,丽色盎然,然而一双细长的乌眉却透着飒飒英傲之气,半点不见妩媚柔弱的情态,眉心位置赫然一点殷红,正是师映川曾经见过一面的季青仙。
师映川正觉得意外,身旁连江楼却是缓缓起身,声音平淡而沉静:“……大兄,别来无恙。”
☆、六十二、比喜欢还要重的东西
这一声‘大兄’令师映川当即愣住,安静的大殿内似乎还回荡着男子的声音,师映川还没有来得及表示出什么情绪,只下意识地望向身旁的男子,然后又看向远处走来的季青仙,目光当中充满了浓浓的震惊之色,不知应该如何言语。
殿内重新回到先前寂静无声的状态,然后季青仙来到近前,没有应对连江楼的话,视线却在师映川身上扫过,眼中微微一闪,道:“原来剑子已回山门……既然剑子已经回来,那么玄婴想必也在?”师映川暂时按捺下心中的震惊,客气地道:“季公子此时正在我白虹山。”
季青仙听了,点一点头,这才将目光望向连江楼,目光中有些复杂,也有些刻意的冷淡,道:“……莲座,我此次来,是准备带我儿玄婴回去。”季青仙说着,目视师映川:“前时我以为他会回心转意,所以才听凭他任性,不过后来我仔细想过,终究还是不能让他一意孤行,误人误己,因此还是亲自来断法宗等他与你一起回来,将他押回万剑山为好。”
师映川却轻叹一声,道:“只怕季公子这次……是不会跟前辈回去的。”连江楼此时早已经重新坐在墨玉宝座上,季青仙与师映川对话的时候他合上了眼睛,似乎是在休息,但师映川最后一句话说完的时候,坐在墨玉宝座上的男子便缓缓睁开了双眼,道:“……映川,去把季玄婴带来。”师映川不知道为什么,神情忽然间变得沉重之极,轻声应道:“是,师尊。”
当师映川与季玄婴两人一同跨进大殿之际,连江楼依旧坐在上首,季青仙也依旧站在大殿中间,待听到两人进来,季青仙便缓缓转过身,只见他头戴一顶青玉冠,一袭朴素蓝袍,眉心处一点猩红,乍看过去,已盖过了红尘中万千丽色,但此刻他看着殿外走进来的季玄婴,一张与对方有几分相似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然而眼眸里却似乎隐藏着很多复杂的情绪,而季玄婴在来此之前便从师映川那里知道自己的父亲已在大光明峰,虽然他心中早已有了决断,不会改变,但此时看到父亲威严中隐藏着慈爱的复杂神情,终究还是有些愧意与黯然,深深一礼道:“……父亲。”
季青仙没有立刻作声,只是用复杂的目光注视着自己的儿子,须臾,才微叹一声,道:“我来是要带你回去,玄婴,我不会让你再继续任性下去了,今日答应也好,不肯也罢,都必须随我回去,你若是不肯跟我回万剑山,那我便绑了你就是……玄婴,你知道为父向来的脾气,说到便会做到。”
季青仙说着,从容而优雅,面上带着淡淡的表情,双眼却隐藏着无尽冷意,显然此事已经由不得什么商量,不远处季玄婴安静地站在殿中,却并没有因为父亲的话以及其中所蕴藏的威严而有丝毫的动容,眉宇间显出一丝恭谨,但说出的话却与这恭谨的神色完全不同:“父亲,先前我就已经说过了,我已经是成年人,有自己的想法,也有权依照自己的想法行事,所以就请不要擅自替我决定一些事情,让我自己来处理,可以吗?”
“你即便七老八十,也仍然是我儿子,我也仍然是你爹!”季青仙的表情微微一冷,沉静如冰的容颜仿佛正在迅速冻结,他盯着季玄婴,虽然心中已动了怒,却不肯当着其他人的面直接发作出来,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才语气冷漠地说道:“……这件事情没有商量的余地,你若不听话,那么今日我就会亲自动手绑你回去。”
这声音微显冷酷,甚至隐隐透着一股毫不掩饰的戾气,但很快季青仙就似乎在微微叹息,他精致的面孔上其实并没有多少怒色,此时看着自己的儿子,默然良久,方黯然淡淡说道:“玄婴,如果你是真心喜爱这师剑子,那么为父绝对不会多说什么,只听凭你自己任意行事罢了,但你如今分明对他毫无情意,无非是因为宝相龙树的原因,你自幼就是这样……既然如此,我又怎会坐视你一错再错?”
季青仙说完这番话,神色有些疲惫,他以手捏着眉心,幽深的星眸中流露出一丝无奈与不悦,他虽然向来就知道自己这个儿子心性极是顽固,根本不会因为别人而改变想法,但如今却也不得不用些强硬手段,一想到此处,倒是不免有些自嘲之意。
季玄婴闻言不禁默然,但他的神色依旧不变,只是说道:“父亲,我自己要走的路就请让我自己走,即使日后摔倒,挫折不断,那也只是我自己的选择,不会怨天尤人。”
说罢,忽然面色漠然地动手将衣襟缓缓一扯,露出了一小片白皙的胸膛以及腹部,只见那平坦的腹上赫然印着一片红色的古怪花纹,看在眼里,有一种诡异的美感。
季青仙漂亮的眼睛突然一瞬间微微睁大,神情大变,他有些僵直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才似乎终于清醒了过来,随即闪身近前,再也顾不得什么,一手扯开了季玄婴的衣裳,令白皙的腹部整个暴露在空气中,就见一片鲜红的花纹占据在皮肤表面,那鲜明的颜色几乎能够刺痛人的眼。
季青仙只觉心中大震,若非他还存有几分理智,几乎就想要厉喝出声,眼下看着儿子身上这片诡异的花纹,便觉得有一股无法言说的深深无力感从胸腹间生出,身体都微微颤了起来,眉宇间尽是不可置信以及激荡难平的情绪,而季玄婴只是神情平淡如初,慢慢动手将衣衫整理好,说道:“……父亲,我说过了,我是不会跟你回万剑山的。”
季青仙终究并非常人,此时已经勉强平静下来,他唇角泛起一丝有些无奈的冷意,觉得嘴里有丝丝无法停止的苦涩味道,然后深深看了一眼面前的季玄婴,沉默了半晌,才一声长叹,道:“玄婴,我只希望你以后对自己所做的事情,不要后悔。”季玄婴垂目淡淡道:“……是。”
季青仙忽然看向一旁的师映川,他神色沉沉,道:“对于此事,师剑子的意思是什么?”师映川迎着男子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认真道:“季公子已经决定留下这个孩子,既然如此,孩子我也有份,应该承担起来的责任我决不会推脱。”他顿一顿:“……除了与季公子成婚。”
师映川突然抬起头,注视着墨玉宝座上的连江楼,他轻声道:“师尊,方才听你称季先生为‘大兄’,那么徒儿很想知道,季先生与师尊究竟是什么关系?这个对我来说,很重要。”
连江楼缓缓扬起双眉,师映川此时心中其实已经有了九分明悟,因此这时候再细看连江楼时,就发现了一丝端倪,连江楼的容貌气质与季青仙乍看上去并没有什么相同之处,然而两人无论是扬眉还是皱眉时的情态变化却都是说不出地神似,师映川见状,心中越发沉了下去,此时连江楼眼角那些一向深沉的漠然之色随着他扬眉的动作渐渐消散开来,道:“……我与他乃是嫡亲兄弟,他为兄长,我为幼,当年你师祖将我抚养,澹台道齐则将他带回万剑山。”
连江楼不过寥寥数语,就将一切因由都点了出来,让师映川听得明白,但兄弟两人之间为何关系看似冷淡,以及其他的一些个中缘由却都不曾说出,不过师映川倒也能依此猜到几分,当初天下传闻剑圣澹台道齐一人一剑直上大光明峰,与当代莲座藏无真一战,其后战败身死,而这季青仙既然是澹台道齐带回万剑山的,自然感情深厚,如此,澹台道齐后来却死于连江楼的恩师藏无真手下,季青仙又怎能心平气和,这兄弟二人之间也难免起了隔阂。
一旁季玄婴显然也是第一次得知此事,眼中惊异之色难掩,师映川苦笑起来,他忽然向着连江楼深深一礼,道:“师尊,其实我一直以来都怀疑你就是我父亲,虽然你不说,但我却总这样认为,不过,映川一向敬你爱你,却并非是因为觉得你是我父亲,与我有血缘关系,而是因为这些年来你教导我养育我,对我很疼爱,也总是维护我,赋予了我力量、地位、权力和一切,这样的养育授业之恩,映川从来不敢忘。”
师映川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之中,清晰可闻,他轻声道:“我很喜欢桃花谷方家的小姐方梳碧,她是一个很好的姑娘,我很早以前就决定以后要娶她做妻子,我答应过她的。”
说到这里,师映川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只是微低着头,看着地面,他袖中的手似乎颤了一下,低声道:“不过,师尊的意思又是什么呢?季公子原来是师尊的侄儿,甚至很可能是我的堂兄,那么,师尊对我的婚事是什么看法?或者说,有什么决定?”
周围一片幽静,只有风吹过的柔软声音,连江楼坐在宝座上静静看着少年,片刻之后,忽然开口问道:“如果我说我将替你决定,那么,你会怎么办?”师映川缓缓抬起头来,直视着男子,不知道为什么,他的手有些颤抖,他想起少女清丽如花的笑颜,他知道自己是那样地喜欢她,然而在这世上,仅仅喜欢是不够的,总有些东西比喜欢更加沉重,比如远处那个他平生最为敬爱的人,只要是对方说的话,作出的决定,他就会听从,无论艰难与否。
因此师映川只是缓慢而艰难地说道:“……那么,我会听师尊的。”他轻声道:“这不是愚孝,只因为始终站在我身边,保护我养育我为我出头的,从来都是师尊,这些恩情,我永远还不完,与这些相比,我对她的承诺……也不是不可以违背。”
“……我曾经教导过你,一个人的路总要自己去选,这不应该由其他人来干涉。”连江楼看着少年,平静说道:“你愿意便是愿意,不愿意便是不愿意,你想要做什么,只需问你自己,因为其他人再如何替你考虑,也终究不是你。”男子目视师映川,淡淡道:“……你有何决断,全都听由你本心抉择便是。”
师映川心头骤然一松,随即就是浓浓的感激,为的是男子的一片爱护之心,在这种情况下,一个是与其毫无关系的方梳碧,一个却是嫡亲的侄儿,然而连江楼并没有给他任何压力去影响他的决断,而是直接表明听凭他自己做主,这,便是最直接的爱护……师映川抬起头来,向着连江楼一礼,语气平淡,却透出一丝轻松,道:“那么,徒儿的问题便问完了。”
季青仙形状锋利而清秀的眉毛缓缓抬起,无法从中猜测到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季青仙神色肃穆地看向表情不变的季玄婴,沉声说道:“……玄婴,你都听清楚了?”
“是,我听得很清楚。”季玄婴平静答道,就仿佛刚才师映川的那些话对他根本没有产生任何影响,他向季青仙深深一礼,然后便说道:“父亲,我心里已有了魔障,我不知道应该如何消除,因此我会把握这个源头,以此来打磨我的道心。所以,父亲不必再管这件事了,等到有一日我若是明白了,那时我便会亲自向父亲请罪。”
季玄婴的脸庞上隐隐透露出几分刻骨的孤傲,这令他原本清正如水的面容平添了几分焕然神采,他说完,又施了一礼,然后侧首看向师映川:“剑子不如与我一起回白虹宫,我很有兴趣听听那位方姑娘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他淡然挑眉:“你我之间的博弈,才刚刚开始。”
……
数日后。
气温已经渐热,正是一年当中极好的时节。
此时清风徐来,师映川将手里的鱼食撒进水里,引得一群鱼争相抢夺,他拍了拍手,弄干净手上沾着的渣滓,这时远处忽然有鸟叫传来,似是被什么惊飞了,师映川有所感应,回头看去,视线透过花木的间隙,那里错落种植着各色鲜花,形成一道天然的屏风,处处艳色点缀其中,生趣盎然。过了一时,那边才隐约有人影出现。
那人走过花丛,衣衫依稀是青色的,在花木丛中并不显眼,身形有些清瘦,穿着宽衣大袍,又有花木遮掩,因此一时倒是不能断定男女,更看不见相貌,直到转了出来,才看清是穿着一身青色绣水纹的衣裳,端端正正束着一顶红莹莹的珊瑚珠冠,手里托着一只精致的木盒,光看此人走来,就仿佛是草木花香扑面而至,雾蒙蒙地好似带着清新的水气。
左优昙缓步向水边走过去,身姿修长,骨肉匀称,他精致无比的五官似乎就是为了天地灵秀而存在的,随着年纪渐长,他的容貌越发出色,长长的乌眉之间似乎笼着一层水雾轻烟,在与师映川目光相接的一刹那,左优昙的眼睛波光如漪,令人感觉清澈幽幽,不尽风情,他定定看了师映川片刻,然后蓦地展露笑容,两年前的他也是笑过的,但笑容里却带着很多东西,绝不如现在这般抒尽脾性,天然发自内心。
“……我方才回宗,就听说剑子几天前便已经回来了。”左优昙来到师映川身旁,将手中的木盒放到一旁的石桌上,他无疑是师映川平生所见最出色的美男子之一,几乎毫无瑕疵的五官,乌黑如缎的长发,胜雪肌肤,这一概种种,直可令天下女子都为之汗颜自惭,师映川微微一笑,道:“去师父那边复命了?”左优昙面带笑容,却有一丝力量控制着,使这份笑容美则美矣,却不会过分令人目眩神迷,看起来倒显得很有些含蓄矜持的美感,道:“是,已经去过了。”师映川却看向他小腹位置,目光有些探究:“这些日子不见,那鲛珠长得怎样了?据我看,应该也快成熟了罢。”
左优昙眼中波澜不惊,道:“确实快了。”此时四下无人,师映川也完全没有不方便的想法,只道:“哦?我看看。”左优昙神情如常,将衣袍下方的带子解开一道,仅仅露出一小片雪白的肌肤,脐下一颗红珠赫然在目,师映川这两年来时常会如此查看,因此很是熟稔地以手轻捏住这颗鲛珠,认真观察着珠子的色泽。
左优昙对此神情平静,似乎完全不在乎,自他略略有了些年纪,开始展露容貌风情以来,周围无论男女的目光都逐渐变得越来越热切,尤其是魏国灭亡之后,各种垂涎龌龊的目光更是不知见了多少,出于极端的厌憎与恶心,他开始对人冷漠,往往会保持着相当的距离,好在如今他身份不同,不再是从前那个无用的亡国太子,不过越是这样,一些人的眼神就越灼热,只不过不敢明显表露出来罢了……想到这里,左优昙若有所思地低头看着师映川,少年仔细地观察着他脐下的鲛珠,他能够感觉到对方的呼吸十分平稳,情绪毫无波动,完全没有丝毫的异样,就仿佛面前站着的并非一名绝色美人,而只是一棵树,一朵花而已。
左优昙的眼前忽然就浮现出当年的惨景,宫中无数人被士兵毫不留情地杀死,美貌的女子被淫辱,目光所及之处,全部都是猩红……左优昙的双拳缓缓攥起:大周朝!
这时师映川已经放开了那颗鲛珠,点头道:“嗯,确实就快成熟了,估计时间不会久……”左优昙将衣裳重新拉得整整齐齐,随口道:“我刚才听人说了,白虹山来了客人?”师映川微微一顿,随即淡然道:“不错,妙花公子正在这里做客。”他似是不愿多说,摆手道:“你刚回来,先下去休息罢……”忽然又想到什么要紧的事情,问道:“对了,前时我让你顺路办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那海琉一向盛产珍珠,总应该替我办妥了。”师映川说着,目光就看向那石桌上放着的木盒,那盒子表面描着精美的花纹,更散发着浅浅香气,一看就知道只凭这盒子本身,就已经是价值不菲了。
左优昙淡淡一笑,他的性情比起从前有了不少的变化,脸上也有了如沐春风般的微笑,仿佛早已预料到师映川会问起此事,便道:“剑子且看。”他动手打开木盒,顿时一片淡淡的珠光瞬间四溢而出,如烟如雾,左优昙将里面的东西拿起一展,原来却是一件珍珠制成的衫子,眩目无比,但凡女子见了,只怕都拔不出眼睛,前时左优昙因公出外办事,去的地方便是海琉,那里向来盛产珍珠,因此师映川便交给他一盒南海珍珠,这一盒珠子不仅品相上乘,大小一致,更难得的是全部为粉红色的罕见珍珠,珍贵无比,师映川嘱咐左优昙在海琉之际,收购足够的上等珍珠,再寻能工巧匠,纯以珍珠编织成一件珍珠衫。
面前的这件珍珠衫正散发着迷人的淡淡光彩,师映川伸手去摸,只觉触及一片清凉,衫上的每一颗珍珠都圆润光滑,大小几乎完全一致,那粉色的珍珠则是用来构出五瓣桃花形状,几朵粉色桃花点缀在衫子上,当真是美丽之极。
这样一件珍珠衫可谓价值连城,若是夏季穿在身上,不但清凉祛暑,甚至还有养颜的功效,师映川看起来似乎颇为满意,他以手细细抚摩着珍珠衫,颔首道:“不错,很不错,想来梳碧一定很喜欢……”
☆、六十三、每个人的心思
师映川赞叹了几句,一时便将衫子接到手上,细细欣赏,旁边左优昙听见他说出的‘梳碧’二字,眼神忽然就闪了闪,但他却把这一点很好地掩饰了过去。
左优昙已经不是从前那个生于皇宫,性情骄傲自矜的魏国太子,在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之后,如今的左优昙已经成熟了很多,也懂得了很多,哪怕他曾经表现得并不如何在乎,然而国破家亡的仇恨、亲人的惨死,这一切的一切,他又怎能真的忘记?他从来没有放下心底那个讨还血债的念头,但是他的力量却太小,他的仇人却很强大,而左优昙自己也很清楚,自己的资质天赋并非多么出类拔萃,终其一生,他的武道成就是有限的,凭他自己的力量,基本上是报仇无望,没有什么希望。
左优昙袖中的拳头暗暗攥起,这一次去海琉办事,他无意间听说当地一家有名的风月之地玲珑坊,那里的花魁娘子乃是当年魏国宗室女,一位货真价实的郡主,左优昙听后,便将面容做了掩饰,暗中到那玲珑坊,花上大把银子点名要见那花魁娘子,老鸨爱财,殷勤将他送入花魁所在的院子,在那里,他见到了他的堂姐,曾经的魏国郡主左灵儿。
然而当时左优昙已经快认不出这个堂姐了,他做太子时一向与兄弟姐妹们并不亲近,这其中原因很多,暂且不提,因此这左灵儿虽然论起来是他堂姐,彼此却根本没有什么感情,甚至就连有数的见面也大多只是在一些节日之类的场合上,但左优昙记得很清楚,这位郡主因为美貌多才,一向是多么地骄傲清高,可是当他走进那个院子,迎接他的却是一张美丽然而谦恭的笑脸,左灵儿当然认不出刻意改变了容貌的左优昙,她只是知道这是一位不能得罪的大金主,所以她殷勤将他迎入房中,为他烹茶递果,翩翩起舞,不过是两年的时间,她的容颜依旧美丽,气质和别的什么东西却已经变化了太多,左优昙亲眼看着当年这个在他叔王的女儿中最为骄傲的七郡主,他的堂姐,在两年后究竟是如何娇媚可人地依偎在自己身边,表面软语娇侬,眼神深处却是深深的麻木,左灵儿早就死了,现在活着的,只是一副皮囊而已。
然后他眼神平静地推开自动解下罗衣的她,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院子,谁也没有看到他袖中的双手究竟攥得有多么紧,指甲抠进了掌心里,洇出丝丝殷红。
——大周,魏国,那些曾经的国仇家恨真的远去了么,你要怎么办?要怎么办?
左优昙表情如常,只是偶尔瞟向师映川的目光当中,微微带着一丝复杂的意味,经过这两年的时间相处,他已经很了解这个少年了,对方表面上也许有时玩世不恭或者不正经了些,但其实骨子里是个重情的人,也很维护自己人,他左优昙的力量不够,然而师映川的身份、地位、权力、潜质,这一切的一切却都十分强大,可以做得到很多事情,包括替他报仇……只是,凭什么?师映川确实会维护自己人,但这并不代表师映川会为了他左优昙去做一件并不简单的事情,除非他们之间的关系足够亲密,密不可分,而天下间像这样没有血缘联系却又密不可分的关系,往往只有一种……
左优昙暂时收起心思,他看着师映川把那件珍珠衫放回盒内,语气十分正常地道:“剑子要遣人将此物带去桃花谷,悄悄送到方家姑娘手上么?”师映川摇了摇头:“不,这件珍珠衫我会亲自交给她。”少年顿了顿,嘴角似有笑意:“这是我以后要送给她的聘礼。”
师映川低头抚摩着外表精美的木盒,因此没有看到左优昙美丽的眼睛里闪过的涟漪,他拍了拍盒子,若有所思,皱眉道:“只是不知道她会不会生我的气,毕竟……”一时间忽然意兴阑珊,再没有什么心思与左优昙闲话,只道:“我乏了,你回去罢。”
左优昙走后,师映川就拿着那装有珍珠衫的盒子离开了水畔,他来到一间房外,推门而入,这房间很大,分内外两间,一道珠帘将内外分隔开来,屋内陈设雅致不俗,一张大书案上整齐摆放着笔墨纸砚等物,师映川将木盒放在书案上,自己挽袖磨了墨,磨罢,取出一张雪白的信纸,沉吟了片刻,这才落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