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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予我千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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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予我千秋 第71节
      这话,也醒到了卓少炎。
      算起来,她竟有一段时日没有收到戚炳靖发回的书信了。思及此,她再看这嫁衣与凤冠,只觉意兴阑珊。
      “姑姑,替我宽衣罢。”
      ……
      不多时,顾易前来请见。
      他拿着大平京中发来的最新邸报,送来给卓少炎一阅。待被人引入屋中,顾易打眼就看见苏郁红湿的双眼,不禁眉头微皱。
      但他没说任何话。
      苏郁见二人有要务要谈,便先告退。待屋门关上,顾易一直无声追随着她的目光才被不留痕迹地收了回来。
      “顾兄。”
      “殿下。”
      二人见过礼,顾易捡了几条大平要事奏与卓少炎,二人谈了约莫两炷香的时间,然后告一段落。卓少炎请他用茶少歇,顾易也关心询问她近日身子如何。
      言谈间,卓少炎不由自主地又想起苏郁方才的话,心思为之所牵,她看向顾易,想了一想,问道:“顾兄。景隆七年夏,大平与大晋曾有一战,晋军战亡一万四千余人,在高凉郡更是全军覆没。当年那一役,平军主将是谁人,顾兄可知?”
      顾易放下茶盏。
      他眼角的细纹微动,像是被触到了许久没碰过的旧事。
      “景隆七年,臣十五岁,那年开春时刚入行伍。”
      顾易一边缓慢地回答,一边将思绪自回忆中拔出。
      “当年的那一役,是臣头一回上战场。平军当时的主将,正是于臣有大恩的裴穆清将军。”
      第66章 陆拾陆
      景隆七年夏,晋军进犯大平北疆。
      时镇并州的裴穆清奉兵部令,节帅六州兵马,北御敌犯。
      在此之前的四年中,大晋主动出兵共计十七次,其中大战四,小战十三,平军得胜之役不过六次而已。大晋裕王有雄才,在靠着征伐武功博得圣眷之后,更是请旨在晋西南的齐康郡大建督视军马府,进一步统合大晋南境在战时的兵政与军马,借此培植自己的一方势力。
      大平屡败,北境将疲兵馁,朝廷在几番犹豫平衡之后,终于景隆六年秋下令,从镇戍国之东、南的禁军中择将北调,以重整北境军风。被派往并州坐镇的裴穆清正是当中的一位。
      当年的裴穆清正值盛年,北临军前,严行明令,大刀阔斧地整军练卒,惩办骄惰,裁汰冗弱,提拔锐将,短短数月之间,并州军容焕然一新。此事上闻朝廷,皇帝难得地展眉舒容,兵部亦难得地松了一口气。至景隆七年开春时,裴穆清于并州境内选募新兵,意在为并州守军添补新血。
      年少无家、背井离乡的顾易便在那时受募入伍。其后几经核试,他成为裴穆清亲兵中的一员,负责每日传唤军令、递送驿报等事宜。如此没过多久便逢大晋来犯,他被点入主帅扈随人马,于四月末跟随裴穆清统军出征。
      那个时候的平军,迫切需要在北境赢得一场大胜,以进一步巩固这刚刚得以重振的军威。
      但这绝非易事。
      晋军拥胜者之凛凛兵威,后方辎补源源不断,军马个个抖擞凶狠,如同张着獠牙的群狼一般扑向大平。
      裴穆清善战,亦善谋,骁勇之下不缺沉稳,统率麾下与晋军且战且周旋,以拖磨晋军高盛的气焰。晋军未能战而即胜,渐失耐心之下,连续数次露出破绽,反叫平军占了便宜,由是两军陷入胶着,一直战到六月中旬,仍然没有任何一方夺得压倒性的胜利。
      就在这时,平军收得北面一间报。
      报称,高凉郡守军接督府密令,将于十日后调防,接替原守军的兵马本该早已抵赴郡内,但至今迟迟未见。至于高凉郡守军为何要被调防,不知;而后继之兵马为何迟来,亦不知。
      这条间报,足够令人心动,亦足够令人心疑。
      高凉郡作为晋军的漕司重地,统管前线一切辎重转运,后方军资从四面八方汇至郡内粮草仓,其积储之丰足,非常人能想象。高凉郡守军调防,新军不至,则郡内人马空虚,无防可控,正给了平军一个奇袭的莫大良机。若晋军漕司不守,前方军心必乱,此战之胜败可定矣。
      但这若是假的,若是晋军特为平军设下的一只口袋,又如何?
      主帅帐内,将领们各执一方,争论了足足四个时辰,仍未达成一致。
      裴穆清沉思许久,最后拍板:下令裨将带军牵制晋军主力,自点八千人马,携十五日口粮,轻装北进,奔袭高凉郡。是以宁可拼上这八千人马的性命,也不肯放过这毕其功于一役的难逢良机。
      十一日后,平军八千人马驰入高凉郡境内。
      是时守军刚撤,郡内防御空虚,平军兵马如自天降,晋军漕司在仓促之间,只能连夜召集漕司官兵及郡内为数不多的守仓卫兵,勉强抵抗来袭敌军。
      这是一场实力悬殊的战役。
      平军速战速决,半日破城,裴穆清率军亲至晋军漕司外喊降,同时分遣人马至郡内各粮草仓处,准备纵火焚之。
      半个时辰后,晋军的随军转运使谢淳率领漕司中的一众武官走出来。他们手无寸兵,衣衫整齐,须发干净,好像特地为了这一时刻而做了准备。
      平军人马渐次安静。
      裴穆清看向谢淳,简单问说:“大人愿降否?”
      谢淳也简单回答:“愿死国也。”
      裴穆清点了点头,“可全大人忠志。大人可有遗言?”
      谢淳沉默少许,开口:“唯望将军先遣麾下驱百姓出城,而后再纵火焚仓,免伤无辜。”
      裴穆清应允了他的请求,然后命身后的部下张弓。
      谢淳遂领众人,慨然赴死。死前,无一人再出一声。死后,众人尸体被收于漕司之内,随平军一把火烧成骨灰。
      裴穆清履践了对谢淳生前的承诺。
      直到将高凉郡的粮草仓尽数烧毁后,平军仍不能尽信晋军绝无后诈,因不敢留战,立刻调转马头,在回军沿途中将晋军转运前线之各要道一一掘毁。
      那时候的顾易跟随裴穆清回驰军前,并不知道在回去之后还将面临一场鏖战才能让晋军认败撤退,而他的命也将差点丧于那一战。在昼夜兼程的途中,顾易每每疲极时,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慨然赴死的男人。
      在晋军漕司门前,男人身中四箭,血透层层缁衣。他奉令帮忙收尸,有一封破碎不全的、尚未来得及递出的书信从男人冰冷的胸口处掉落。
      信纸上的墨字被鲜血染花了大半,年少的顾易只能勉强辨认出其上寥寥数句:
      「……
      今战事至此,吾当为国死。国朝百年,兵辱已极,民不可再辱。倘以吾辈之死,全一郡百姓之命,死亦值所。
      吾心无所愧,唯忧一死而致吾爱卿卿悲恸忧伤,罪何可言!
      卿当自珍保重,愿能再遇良人,爱卿护卿,一世不改,则吾地下可安。
      ……」
      这一封不知是要发往何处、发至何人的信,被原封不动地塞回男人冰冷的胸口,同他的尸骨一道,在火光之中化为灰烬。
      ……
      鄂王府,藏书阁。
      卓少炎找到和畅时,他正在聚精会神地收理古籍。听到身后声音,和畅回头,看清来者后,他搁下了手里的书册。
      “殿下有何事?”和畅彬彬有礼地询问。
      他本以为卓少炎此来是有书要寻,可却久不见她答话。她的眉目有些沉,在将他看了一会儿后,走至他旁边找了把椅子坐下,竟是长谈之势。
      和畅睹此,收起平素常挂在脸上的浮笑,待她发问。
      又过了一会儿,卓少炎问说:“晋历元烈三十四年,高凉郡一役,平军的主帅是裴穆清将军。此事,炳靖一直都清楚?”
      和畅不置可否。他沉默了一下,反问:“殿下为何不去问周怿?”
      “周怿话少,若非被问,绝不多言。可是我今日十分想要多听一听,我想不到去问的那些事情。”
      此言诚恳,和畅的犹疑被消除。他看她道:“是。王爷一直都清楚。”
      卓少炎轻轻点头,又问:“当年谢淳大人,是被裴穆清将军杀害的。此事,炳靖也一直都清楚?”
      和畅答:“是。”
      卓少炎的脸色毫无意外。她的眉目却更加沉了些,嘴唇跟着一动,像是有话欲出,可终没能出声。
      和畅便替她说道:“殿下是否想要问,既然大平的裴穆清将军是王爷的杀父之敌,王爷此前为何还要襄助殿下成事?为何要让裴穆清将军冤罪被雪洗?为何要视大平军臣拱立明主上位?”
      他问罢,又自答:“盖因此等私仇,不足挡王爷之大业。”
      “想必殿下又要问,王爷之大业者,何谓也?”他继续说着,全然省去了她提问的功夫,“大晋国中,兵不被辱,民不苦战;天下宇内,无征无伐,干戈闭藏。这是王爷之私欲,亦是王爷之大业。
      “为成大业,王爷可杀尽所有必杀之人;虽有私欲,王爷却可置私仇于苍生之后。这便是王爷。
      “在臣眼中,王爷与殿下从来都不是一路人。殿下为国尽忠,固然令人敬重;王爷图覆晋室,功过孰高,后世自有公论。
      “王爷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殿下真能懂得他么?殿下真能理解他么?殿下真能辅弼他么?
      “殿下,真能全心全意地爱王爷么?”
      和畅毫无保留地说完后,躬身向卓少炎行礼告罪。
      卓少炎无声地坐着。
      过了许久,她起身,不发一辞地走出了藏书阁。
      外面,阳光下的积雪白得刺目,将她眼底逼出了一层薄薄的水光。未回和畅的答案就在她心口,一下接一下地跃动,试图冲破她的制约。
      她短暂地驻足,平复心绪,然后继续迈步向前行去。
      第67章 陆拾柒
      两日后,从晋京发来的最新朝廷邸报被送至鄂王府:
      一,诏以陈无宇为武威上将军、兵部尚书;二,户部颁行新酒商税令,收宗亲藩封之酒务、商务于朝廷;三,桓王戚炳昱、睿王戚炳衡坐通敌卖国之罪,下狱问审。
      这三道消息,就犹如三道乾雷,齐齐骤至。
      乌云密布的厅堂间,周怿持报,与和畅无言对视。
      电闪之后,才闻隆隆鼓震之声。
      周怿猛地站起身——
      “我当回京。”
      他脸色青寒地说。
      和畅难得皱眉,“你回京之请,王爷至今未允。你若擅作主张,便是违抗王命。王爷一旦动怒,定会重惩你。”
      周怿沉默地盯住他。
      那是一股不顾一切的执意,从他的眼神、从他纹丝不动的身体、从他不吭一声的态度中汹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