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二十五章:剑与琵琶
剑,是青竹剑,上古寒铁所制,长三尺三,吹毛断发,削金断玉。青竹剑鞘,是寻那天下奇竹,雪原轮回竹所制,此竹三十三年为生,三十三年为死,再三十三年化死为生,周而反复,无穷无尽,整个下界只存有两株,历千年岁月依旧嫩绿如新。承岳取其一株,花三年时光****浸润,磨砺,雕琢,终成如今模样。
这青竹剑强便强在这青竹剑鞘,青竹剑鞘可将内里所藏之剑的剑意不断积攒,待到拔剑之时所积攒的剑意一同释放,威力近乎平时百倍,承岳实力本就到达顶峰,有此神器在手更如如虎添翼,当年妖王之下第一悍将狱拔素便是被承岳一剑斩下头颅,声震四方。
琵琶,是碧玉琵琶,似木非木,似玉却又非玉,其材质乃一种极为稀少之玉,名为木玉,此玉形似古木,却又有玉的润泽,锦琉璃静流寻了几年才在南海孤岛之上寻获了一块足够大小的木玉,后又花五年时光,经名家大师之手,将那一米见方的木玉硬生生给雕琢成如今那普通大小的琵琶。
这木玉之神奇之处在于蓄音,这还是这碧玉琵琶完工之后世人才知晓之事,使用者弹奏的乐曲能够在那琵琶空心之处蓄藏,任由使用者心意再经放出。
琵琶弦花白参差,乃是妖兽烛炎脖颈上的一簇鬃毛所指,承岳亲自寻一烛炎,拔剑斩杀,并将那数百鬃毛取下,在里头最终挑出最好的几根,做了这碧玉琵琶的弦。这烛炎鬃毛有一极为特殊的魔性,随着烛炎的晃动,可以发出奇怪的音声,影响对手的心智。自从成了这碧玉琵琶之弦,在雨纷飞手中这种功效更是发挥出了数倍威力,成为了举世闻名的魔音琵琶。
而如今两件相濡以沫的神器成为了交手的双方,它们那彼此深爱的主人成为了打斗的两方。
剑,出手无影,而使剑者却有情,多少次机会可以击败那弹奏琵琶的女子,却又多少次不忍下手,杀招是杀招,若对了爱人所用便一世追悔。
世人是世人,但爱人是爱人,两者放在天平的两端,其重量难分胜负。
承岳想救这世界,但若是要以雨纷飞的死为契机的话,他是做不到的。他做不到像锋寒那样舍弃情感,只为苍生。他做不到如剑主那样,即便是亲生儿子入魔,也能秉持大义,毫不犹豫的拔刀斩杀。
他做不到,他只是一个男人,一个爱自己妻子的男人,只有在这个基础之上,他才是那个青衫剑,那个闻名天下的十二天。但若要让他杀妻以全世人的话,那是无论如何也难以决定的困难抉择。
承岳想要抓住雨纷飞,制止她继续弹奏琵琶,但却自尝苦果,当年他唯恐爱妻在沙场上有所损伤,花了几年功夫创了一门绝学身法教授给了雨纷飞,这套身法并不快,也不急,但却滑。滑不溜手,难以擒获,便是这套“不染尘”身法的特点,此时雨纷飞全力使出,即便穷尽承岳心力体力,也难以毫发无伤的擒获雨纷飞。
一方有顾忌,另一方却是没有的,精确的指法不断变化,神乎其技,拨出的弦音犹如实质,在四周变化无穷,魑魅魍魉,修罗恶鬼,尸山血海,阴曹地府,即使是全力催动着剑意,承岳的心依旧在一点一点沉沦。
“小雨!”再一声喊,柔情依旧,却平添了多少焦虑。承岳心中压力很大,如今之际他确实能够唤出那五名同伴帮忙,但要对付玉琵琶雨纷飞,一人与六人其实关系不大,只要指法一变,即便面对的是千百人,雨纷飞也是同样毫不惊慌,可一旦人多了,麻烦就多了,承岳知道自己爱妻手中有几首适合弹奏的曲子,这几首曲子中有数首还是承岳与她共同谱写共同参详得出,他自然清楚其中之威力。
更何况他固执的认为这是他的家事,他一个人的事,承岳不愿别人伤了雨纷飞的性命,也同样的不想因为自己的家事而延误世事,此时他心中压力之大,几乎便要随那魔音而去。
“小雨!”再一次呼喊,急躁中已多了份癫狂,紊乱的心绪渐渐失了理智,他开始一点一点的加力,锋利的剑气在一点一点的减少着雨纷飞的活动空间,而那个女人却仿佛不知不觉依旧淡然的弹奏着手中琵琶,琵琶精致美丽,而弹奏的音声却勾人心魄。
就在承岳难以决定之时,忽而琵琶声陡然一转,原本的魔音迷幻曲依旧在弹奏,可另一曲完全不同的曲子却又同时奏起。
承岳瞳孔收缩,惊骇中喊出两个字:“叠浪!”
叠浪,顾名思义便是浪打浪,而以这个词语命名的手法便也是雨纷飞少为人知的特别技艺,只有用那碧玉琵琶才能做到的匪夷之事。碧玉琵琶乃整块木玉雕琢所制,内里空心,可藏曲声,雨纷飞一旦释放这内中所蕴曲声,还可同时再奏一曲。
此时雨纷飞双手的动作已加快了近一倍,几乎只能看见那缥缈的虚影,而与那魔音迷幻曲同时奏起的竟然是那“花丛蝶舞”,这一曲乃两人共同所创,其纷乱的指法演奏出来的乐声让人仿佛能够看到千百只蝴蝶同时在那花丛中飘舞的情景,每一只都是那样的栩栩如生,每一只都是那样的舞步翩翩。
极致的繁复,便造成了极致的难以看穿。若是花丛蝶舞一曲单独奏来,或许承岳能够仗着对这曲谱的熟悉找出几处破绽,破了此曲。但此时这花丛蝶舞与那魔音迷幻曲同时奏起,耳边同时响起两个音声,却相辅相成丝毫不乱,想要再找出其中破绽已是全然不可能。
花丛蝶舞并没有什么强大的破坏力,全然是一个字,乱,指法快而乱,千百只蝴蝶多而乱,而听到这乐曲之人心也会乱。再加上这叠浪之法能够同时增幅两首乐曲的效果,甫一奏响承岳便已无法抵抗。
心中的欲念被不断放大,竟然对着这心爱之人都起了杀意,一只手仿佛在抓着那饱受煎熬的内心,不断的拧着,捏着,蹂躏着,另外一个声音却仿佛在耳畔响起,在用诱惑的音调轻声细语着:“还在等什么呢?不如从了吧,何苦受那苦,顺应你的本心吧,嘻嘻嘻嘻……”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
承岳暴吼一声,胡乱的挥舞着手中佩剑,层层剑气四散飞舞,有一缕几乎是贴着雨纷飞脑门过去,距离之近都已削断了一缕青丝秀发。
“杀了她吧,杀了她就没有痛苦了。”
“何必呢,这般坚持又有何用,即便是你再如何忍让,那女人都不会懂你心意,她变了,早就不再是你的女人,小雨……嘻嘻,你真蠢……”
“换做是我啊,与其受那煎熬,还不如自己了断的痛快……”
一声声的低语在耳畔重复,窃笑声,嘲弄声,一声声的诱惑着承岳心中的魔。难抑的魔,渐渐活跃的魔,被迷幻曲勾起不再是承岳自己的魔,它们生根发芽,茁壮成长,填满内心,将爪牙伸出那小小的一颗心,去占据他的身,他的体,他的血,他的肉……他的一切……
“够了!”暴喝声中,再也无法坚持的承岳做出了极端之举。
鲜血从两旁飞出,那是难以抑制的热血,男儿的热血。
“这样……就不用担心了吧……”承岳喃喃低语着,因为疼痛他的脸略微有些苍白,两股鲜血缓缓从双耳中流出,为了抵御那可怕的乐声,他亲手刺破了自己的耳蜗,选择了舍弃听力……
聋了,自此之后他的世界将变得寂静无声,自此之后他再也无法听到同伴的问候,再也无法听到妻子的柔声细语,再也无法听到那几首两人共同谱写的心血结晶。
承岳不后悔,若用自己的听力便能换回一切如初,那他不会有任何犹豫。
“这样就行了吧,小雨,跟我回家吧……”他伸出手,向那远处一脸彷徨的女人发出邀请。雨纷飞似乎被他的举动震住了,呆呆傻傻的张着嘴,没有任何动作。
承岳笑了,向爱妻靠近,眼见着右手便要触碰到爱妻纤细的手臂时,忽而面前的玉人脸上绽出怒色,身子一旋一转从承岳的手中滑出,随即双手之上亮起两道萦绕的白光,以无法想象的可怕指法开始弹奏起怀中的碧玉琵琶。
承岳大惊失色,无法相信的看着面前爱妻不断变化,只剩下残影的双手。那可怕的音节竟然直接穿过那已然聋了的双耳,直接到达了承岳的心,承岳的灵魂,在那里重新组成完整的乐章。
“这是……阳关三叠?”承岳艰难的说出这句话,连自己都无法确定。阳关三叠,并不是乐章,而是指法,是比叠浪指法更进一步的可怕技艺,同时奏起三种乐章。这并不是叠浪般简单的一加一,两首乐章合奏,还有足够余力的把握住两首乐曲的旋律与意境,想要融合好也更为容易。但三首乐章共同演奏便不再是相同的一回事,而是彻彻底底的完全不同。三首不同的乐章其旋律意境各不相同,要想完美融合在一起需要在演奏中不断的修正旋律的节奏快慢,不断变换谁为主谁为辅,不断的对每一首乐曲做出细微的调整,又为了应对战局的变化不断的做出相应的改变,其对心力的要求远远大于指法上的压力。
这是雨纷飞一直在钻研的究极技巧,一直以来都没有成功过,承岳对此并不抱太多希望,只是也没有停止对她的鼓励,那晚雨纷飞赖在怀中撒娇说要让他起个名时,他一时兴起,就给这种三重奏法取名为阳关三叠。
承岳怎么也想不到失去音信那么多时间后的再次相见,雨纷飞竟然已经可以使用这种天下独一的绝技。
但这并不是一个好消息,何况使用的对象便是自己。阳关三叠,三种乐章不断变化,互相辅助,其威力不再是简单的一加一加一,而是彻彻底底的成倍增长,双耳已聋的承岳都能够听到那可怕乐声的影响。他听得出除去那魔音迷幻曲以及花丛蝶舞外,第三首同时奏起的竟然是两人在新婚期间共同完成的第一首乐曲,描写夫妻间柔情蜜意的“诉衷肠”!
承岳整个人都已怔住了,几乎都丧失了思考的能力。这首曲子太过熟悉,太过了解,承岳自己都能背出谱来,每一个音,每一次音转变化,每一处的指法难点,他都如数家珍,这是两人共同谱写的曲子,每年都会奏上几十回的乐曲,他怎么可能不熟悉……这糅合着两人爱意,完美诉说着彼此情感的定情曲。
眼眶开始湿润,泪水滑落脸颊,承岳看着面前那名女子,熟悉的身段熟悉的脸庞,只有那眼中的冷色是无比的陌生。那是他的妻子,他挚爱一生的妻子,无法取代的妻子,甘愿舍弃一切都要保护的妻子。而现在,他的妻子站在了对立面,在用他熟悉的手段对付着心中苦楚的他。
每一首曲子都是那么熟悉,奏曲的人也同样的那般熟悉。可熟悉的人如今用不熟悉的面目奏着原本熟悉此时却又陌生的曲子。阳关三叠,变化的曲调无法预测,不断的改变,不断的糅合,越发强大。
诉衷肠并不是一首有特殊能力的曲子,这是两人的秘密,闺中的柔情蜜意,自然不会参杂其他的成分。而现在这首非同一般的曲子统领着两首全然不同风格的曲子正发生着难以想象的实力增长,这已成天下第一曲,再无人能够超越的至高杰作!
只是听了一小段,双耳已聋的承岳知道自己再无办法,那原本平复下的一颗心又变得蠢蠢欲动,这一次更快,更强烈,更加的难以抑制。
承岳踏前一步,收起的长剑铮的一声轻响,飞出剑鞘,带出一股磅礴如大海,恢弘如山岳的强大剑意。
“对不起……”泪水顺着脸颊流下,他开始催动那剑意,那极致的剑意,那毕生的剑意,这一次他再无选择,唯有一种办法。
剑在颤抖,微微的颤抖,发出阵阵如龙吟般的长啸,抵御着那阳关三叠的冲击,虚无缥缈的剑意在交叠后化作实质,耀眼的白光。
剑起,一飞冲天,带着无坚不摧的决然向着天空飞去,随后旋转,变向,已更快更加可怕的气势俯冲而下。
承岳的心是平静的,波澜不惊,没有一丝涟漪,那诱惑的言语早在剑意催动时便烟消云散,如同卑劣的小鬼,抵挡不住正午炽烈的阳光。
多少年前,似乎也有这样相同的处境,那一次,无法制止的兄长一剑刺向自己的胸膛,无奈之际,他抬手,剑起臂断,兄长永远少了一臂。
而现在,对面的是自己的爱妻,剑已出鞘,再无收拢的可能,炽烈的剑气飞向对方,被气机所定的她再无一丝躲避的可能。
而这时候,承岳看到了那张脸,同样的不施粉黛,同样的娇嫩欲滴,同样的惊惶无措,一切的一切仿佛回到了初见的那一天,雨后翠竹林中上天注定的相见。
“小雨!”承岳呼喊一声,再也无法控制,冲了过去,一把抱住那已然怔住的爱妻,转身,将她紧紧搂在怀中。
炽烈的白光没有一丝停留,穿过两人,直冲而去……
血,如注,人,双依……
那一刻的他终究无法做到,绝情,这并不是他,不是承岳,他爱她,他爱雨纷飞,那个一世缠绵,说好同生共死的女人,而这一次,他依旧没有食言。
痛楚正在剥离身上已然不多的力气,而让承岳欣慰的是,怀中爱妻的眼神终于又恢复了熟悉的神采。
一缕鲜血从雨纷飞的唇角滑落,她笑了,伸手轻轻抚摸承岳的脸,擦去他脸上残留的泪迹,如同往日那般,柔声轻唤:“岳郎……”
“恩,我在的。”他答道,紧紧抱住爱妻柔弱的身躯,闭上双眼,去感受这生命最后的温暖……
星星点点的光芒从两人身上流出,缠绵在一起,化作红的花绿的叶,闪烁的红花绿叶,光构成的红花绿叶,飘散在天空之上,如同一场花瓣雨,身子逐渐消散,那腰间的玉佩轻轻滑落……
失去主人力量的两件神器在空中发出连连悲鸣,忽而共同穿过空间,共同到达了下界,共同飞向同一个方向,两道绿光划过寂静的夜色。天韵城承府一个独臂老者恰好推开木窗,正好看到了那两道向着同一个方向飞去的绿光。心中立刻被无名的忧伤所充溢,他喃喃的念叨着:“小弟,弟妹……”老泪纵横……
两道绿光几乎横跨了半个下界,许多人都看到了这种奇观,最终那两道绿光共同来到了一片翠竹林中,停在了一处竹屋之外,阵阵悲鸣声中,青竹剑直插入地,而那碧玉琵琶也缓缓落下,斜斜的靠着那柄宁折不弯的长剑身上。
这里是两人相遇的地方,多少年前,青涩的两人在这里相遇相知相爱,成为了彼此的另一半。多少年后,两人终是没有丢下对方,永远的相依相守……
承岳与雨纷飞,剑与琵琶,天生一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