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节
“能拦,就尽量拦,拦不住,就放他上岸…”朱重九对刚刚换了仿阿拉伯式三角帆船的水师,信心却不是很足。点点头,笑着给朱强减压,“放他上岸之后,你若是能断了他的粮道,比直接在江面上跟他拼命还好。去吧,立刻去着手准备,我等你的好消息…”
“是…”朱强敬了个礼,大步退下。
“第四军指挥使吴煕宇…”朱重九立刻举起第二支令箭,大声点将。
“末将在…”吴二十二大步上前,躬身候命。
“第四军留守扬州,此外,整个扬州路的防御,也一并交给你。”
“末将遵命…”吴二十二毫不犹豫地接过令箭,大声回应,“如有疏漏,末将愿提头來见…”
“我不要你的人头。但在我回來之前,你必须保证扬州城、江湾基地和海门港这三处地方,不落入外敌之手。否则,你就是死一百次,也不不能赎罪…”朱重九想了想,着重强调。
“末将明白…”吴二十二郑重点头,接过令箭,转身退出门外。
“第三军指挥使徐天德…”朱重九目光迅速从众将脸上扫过,把第三支令箭举在手中,呼喊自己最放心的一员将领,“你立刻下去准备,携带十天的粮草辎重,准备好后,立即出发,为全军先锋,前去支援徐州。记住,如无绝对把握,不要轻举妄动…”
“都督放心,末将绝不敢辜负您的信任…”徐达快步上前,接过命令,然后与第三军副指挥使王大胖,长史李子鱼等人一道,小跑着出门做出征准备。
“第一军副指挥使刘子云,第五军指挥使吴良谋,你们两个也立刻带人下去准备。待粮草辎重都装船后,立刻与我一道去支援徐州…”朱重九拿起第四支令箭,继续调兵遣将。
刘子云、吴良谋两人也接了令箭,带领各自麾下的将领快速退出。议事堂内,立刻就空了一半儿。朱重九又斟酌了片刻,陆续拔出第五,第六,第七支令箭,交给扬州知府罗本、工局主事黄老歪,学局主事禄鲲和学政施耐庵,让四人互相配合,在大军出发之后,继续进行扬州城的重建,新作坊的开发,以及本年度科考筹备等工作,尽量不要让内政运转受到战事的困扰。然后,又抓起第八支令箭,直接递到了距离自己最近的苏先生手里,“苏长史,还是老样子。我出征之后,整个淮扬的军政诸事,就全交给你。”
“微臣,微臣纵使粉身碎骨,也绝不敢辜负主公信任…”苏先生站起身,红着眼睛接令。他的能力有限,已经越來越不适应长史的位置,曾经几度提出辞职,请朱重九另找贤能接任。然而朱重九却始终沒有答应,将淮阳系第二号位置,始终留给他,让他的权力始终随着大总管府的发展而水涨船高。
朱重九对他笑了笑,语重心长地吩咐,“你威望高,资历也重,替我留守最为合适。如果有什么解决不了的地方,多跟罗本他们几个商量。须知一个人本事再大,也难免有疏漏之处。而集众人之力,却可以把事情做得更为稳妥…”
苏先生知道自家主公是提醒自己不要犯揽权的毛病,赶紧点头答应,“微臣记下了,都督放心,微臣自己知道自己什么斤两。”
“我一直对你放心…”朱重九点点头,笑着鼓励。然后又陆续叫过工程院主事焦玉、商局主事于常林以及一些文职幕僚,交代了一下最近需要关注的重点。然后又将目光转向去年刚投奔过來的原庐州知府张松,“内卫处的组建工作,你还得抓紧。最近一段时间,重点放在进出淮扬三地的商贩头上。我估计朝廷那边一旦战场上打不赢,就又会试图从咱们内部下手…”
“是…”张松接过令箭,躬身领命。他这个人性子阴柔,又久在官场打滚,最适合用來干一些“脏活”。而朱重九在去年接受了他的投奔之后,也立刻想到了一个合适的位置。那就是秘密成立的大总管府内卫处,专门用來对付混入淮扬地区的各方间谍,以及调查官员们的廉洁问題。
“常副帮主那边,再送一笔钱过去…”挥手让张松离开,朱重九又对参军陈基吩咐,“等打完了这一仗,你就负责组情报处。专门负责对外刺探敌情,向回传递消息。像今天这样,敌军都打到黄河边上了,咱们却一点儿动静都不知道情况,尽量不要让他再发生第二次…”
“臣,遵命…”陈基大喜,接过令箭,长揖及地。他和叶德新,罗本三人依靠上次科举成绩,同日进入大总管幕府。而如今罗本和叶德新都出任地方大员了,只有他还在继续于参军位置上历练,要说不着急那是打肿脸充胖子。如今终于有了可以独当一面机会,岂能不牢牢抓在手里,争取早日脱颖而出?
看看议事堂里已经沒剩下几个人了,朱重九想了想,就准备吩咐大伙回去休息。谁料坐在陈基身后的章溢却偷偷向宋克使了个眼色,站起身,大声说道,“主公,臣有一些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说吧,咱们这里,议事的时候,可以随心所欲地说话。但决策一出,无论支持还是反对,都必须全力去执行…”朱重九将头回过來,笑着鼓励。
第二百九十九章 毒计 下
“微臣遵命…”章溢躬身施礼,然后斟酌了一下措辞,低着头说道:“古语云,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不知道主公以为然否?”
这是《孙子兵法》里边的名篇,朱重九自打徐州起义之后,都不知道背了几百遍,早已烂熟于心。但是烂熟归烂熟,如何将理论应用到实践中去,却是两眼一抹黑。今天,猛然听人提起,不觉心中一动。点点头,低声回应,“孙子之言,当然是兵家至理。但朱某学识浅薄,以其为然却不知其用,三益如果有话教我,不妨说得详细些!”
“微臣不敢…”章溢见朱重九被自己的语言所动,又拱了下手,小心翼翼地补充,“刚才臣闻听李将军说,朝廷那边授了察罕帖木儿一个达鲁花赤的头衔,并且许给地方上堡寨之主免税的特权,让他们自组兵马,追随察罕。此计甚毒,请主公务必小心应对…”
“免税,让他们自组兵马?那不是湘军么?朝廷可真舍得下血本儿…”朱重九对这几句话还有印象,仔细一琢磨,眉头迅速皱成了一个川字。
记忆里头有例子明摆着,当年的太平天国,辉煌时刻曾经打得满清正规部队落花流水。遇到了曾国藩的湘军之后,却越來越力不从心。最后连南京城都被攻破,用几百万尸骨成就了曾剃头中兴能臣的美名。
究其原因,太平天国自己腐烂的速度太快是其中之一,满清王朝应对策略得当,最大限度地利用了乡绅地主们对太平军的仇视,却也居功至伟。至于“我大清”最后也被湘军的继承者掘了祖坟,那则是半个世纪之后的事情了。至少太平天国的将士们生前未能亲眼看见。
“敢请主公知晓,蒙元朝廷此举,绝非一时心血來潮。眼下非但中书行省治下各州府都在自组乡勇,陕西、湖广和江浙那边,去年秋天起,也先后贴出告示,准许各路设立义兵万户府、毛胡芦义兵万户府等,所选将领,皆为当地士绅。其所募之兵,也都是各堡寨的庄丁。凡是应募者,则免其差役,令讨红巾自效…”唯恐朱重九大意失荆州,宋克也站起身,大声提醒。(注1)
逯鲁曾和一众还沒散去的文武们虽然不懂什么是“湘军”,但从朱重九的表情上來推测,应该和宋克嘴里的“义兵”“毛葫芦兵”差不多,都是地方团练武装的别称。便纷纷站起身,低声附和道:“都督万万不可掉以轻心,朝廷此举虽为饮鸩止渴,却也能为自己赢得一丝喘息之机。那些乡勇本事未必强悍,却胜在于自家门口作战,熟悉地形,并且随时随地都能得到补充…”
“的确,主公切莫大意。毕竟渡过淮河之后,便非我军所掌控之地,人心难测…”
“要我说,就一路杀过去。凡是有与蒙古人勾结嫌疑者,斩草除根便是。省得将他们留在身后,吃饭睡觉都得睁着半只眼睛。”
“不可…”章溢被吓了一跳,赶紧大声打断。“主公,诸位大人,切莫乱起杀心。倘若如此,章某之罪,将百死莫赎!”
说罢,赶紧又给朱重九行了个礼,急切地补充,“主公明鉴,其实那些地方士绅,也有许多人看出蒙元气数已尽,未必真心愿意与之同生共死。只是红巾刘平章自前年起兵以來,对士绅诛戮过甚。布王三、孟海马等将,所过之处,士绅之家更是十室九空。那彭莹玉最为狠辣,每至一地,必先查抄大户之家,焚毁地契,打开谷仓。如此一來,那些士绅即便想袖手旁观都沒有机会了。也只能死心塌地站在蒙元朝廷那边…”
“嗯?”朱重九眉头紧皱,心中有股怒火熊熊而起,“如此说來,他们当汉奸当得还有理了?还是你觉得,那些红巾将士就该把手捆起來,伸长脖子等着朝廷來杀?”
“微臣不敢…”章溢激灵灵打了个冷战,额头上迅速渗出一层冷汗。他虽然足智多谋,胆子却不是很大,感觉到头顶上雷霆滚滚,剩下的话,就再也说不出口來。
与他同來的宋克却洒脱了许多,立刻接过话头去,大声补充道:“主公明鉴,红巾将士固然不该将手捆起來等着朝廷來杀,但乡绅们却也不是个个都该死。牛羊临被宰杀之前,还会挣扎一番。有人要拿刀子砍他们,抢他们的土地,分他们的粮食,他们当然宁愿把钱粮拿出來招募乡勇拼命,也不肯坐以待毙。所以蒙元朝廷正是看明白了这一点,才因势利导,准许士绅们募兵自保。而那李思齐、李思顺兄弟两个,恐怕也正是因为物伤其类,才背叛了赵总管,导致睢阳重镇不战而落入朝廷之手…”
“哼……哼………”朱重九咬着牙,双目当中,寒光四射。握在刀柄上的手指关节,隐隐都变成了青灰色。
刘伯温昨天宁愿去做个闲云野鹤,也不肯出來辅佐他,让他已经意识到,某些矛盾,远比自己预想得要严峻。今天听了章、宋两人的说辞,更是心中觉得一片冰冷。
“莫非真的逼着老子來一场红色风暴?”人一着急,就本能地想采用最简单有效的方式解决问題。特别是手中握着刀柄的时候。然而,看到宋克那满脸坦诚,再看看自己周围这群谋士,朱重九就觉得腰间的刀子有数万斤重,几度发狠,却最终都沒能将其从刀鞘中拔出來。
如果真的进行一场红色风暴的话,恐怕他就得从自己身边杀起。这年头,识字率恐怕连百分之五都不到,只要读得起书的,有哪个不是出自中产以上人家?将士绅杀光了,华夏文明的传承恐怕也就彻底断绝了,百年之后,谁能说清楚自己到底是功臣还是罪人?
“主公且熄雷霆之怒…”逯鲁曾一直在默默地看着自家孙女婿,熟悉他的逆鳞在何处。见他又濒临暴走的边缘,主动上前,低声开解,“章参军和宋教授,也都是出自一番公心。朝廷此举虽然歹毒,对其自身來说,却不失为一条善政。故而眼下我等沒必要计较乡绅们的短视,而是应该仔细商量一下,大总管府该如何应对。”
“正是如此…”章溢终于缓过了一口气來,加倍小心地补充,“微臣刚才所言,并非为自己请命。而是心忧我淮安军前途。毕竟别处不比淮扬,在这里,主公一声令下,无人敢于违背。而出了淮扬,则主客倒易。士绅豪强,皆为乡间大户,平素里头在乡间一言九鼎。寻常百姓,要么为其同族,要么为其佃户奴仆。听从族长庄主之命,早已形成了习惯,仓促之间,根本不会仔细辨别是非。”
“在河南江北行省还好,要是过了黄河,恐怕情况更甚。”宋克想了想,毫不犹豫地接口,“我军每到一处,皆人地两生。而士绅大户们,则皆为朝廷耳目,甚至主动配合朝廷,焚毁庄稼,坚壁清野。如是,每致一地,我军补给难度为朝廷十倍,消息获取难度为朝廷十倍,敌暗我明,处处被动。纵有火器之利,恐怕也难如在两淮这边一样,攻无不克了…”
“两淮地寡而人稠,且临近运河,百姓消息灵通,又多不以耕种为生。而离开两淮之后,百姓则皆为士绅的附庸,只会盲从于族长,轻易之间,绝不会相信一个外來人…所以微臣以为,主公欲取天下,则必先收取民心。即便不能令其赢粮影从,也至少让其袖手旁观,而不是舍命去帮助朝廷。”章溢擦去额头上的滚滚冷汗,继续低声说道。
近一年多來淮安军高歌猛进,百战百胜。一众文武的心目中,朱重九几乎成了半个神仙,虽然不至于唯命是从,但轻易也不会叩阙死谏。所以朱重九造工坊也好,开办淮扬商号也好,提倡四民平等也罢,除了逯鲁曾等少数几个,偶尔敢提出一些异议之外,其他文武,则是理解就执行,不理解在执行中理解,从來不做半点阻碍。
但是今夜,章溢和宋克两人,却成了议事堂里难得的一道风景。让大伙厌恶之余,心中倒也涌起几分佩服。这两个书呆子,话虽然难听,却也勇气可嘉…
“两位应知晓,朱某志在光复华夏,从沒想着与天下士绅为敌…”手掌在刀柄上握了好半天,朱重九最终还是松开了发青的十指,喘息着强调。
“微臣知晓,微臣已经决定发卖家中田产,购买淮扬商号股本…”章溢悄悄松了口气,低声表白。“然微臣是白天看过江湾的众多工坊之后,才明白天道已变,智者无需拥田万亩,亦可以让子孙衣食无忧。其他人,却沒机会看到,也未必看得明白…”
“微臣以为,这种人不在少数…”宋克也偷偷在新发的衣服下摆上擦了几下湿漉漉的手掌,笑着补充。“臣家已经破落,所以沒什么舍不得。而那些乡间土豪,几辈子就守着土地过活。只知道红巾军來了,自己就要破家。却未必知道大总管來了,他们反而更容易发财。稀里糊涂之中,就成了蒙元朝廷手里的棋子…”
“哦?”听他这样一说,朱重九总算稍稍冷静了一点儿。杀人,终究不能彻底解决问題。将那些冥顽不灵的士绅屠戮干净未必很难,但重新培养一个知识群体,却至少要花费三十年。况且换个角度看,那些士绅们的抵抗,也未必完全不占理。毕竟,刀子架到了脖子上,无论是谁,都会努力挣扎一下。
他上辈子是一个略带民族主义的愤青,却不是个纯粹的理想主义者。他坚定地认为,华夏民族不该为外族杀戮奴役,却不认为,炎黄子孙互相之间,互相奴役杀戮就是理所当然。换句话说,他所信奉的民族主义,走到最后,必然是独立、自由和平等。而不是一部分人因为血脉、财富,或者信仰了某个神明,某种理论,就可以将另外一部分踩在脚下,甚至横加屠戮。那在他眼里是一种疯狂,无论举着共产主义的旗号,还是所谓的普世价值,其间沒有任何本质差别。
想到自己最终也不能将全天下的反对者都杀光,朱重九又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非常艰难地挤出一丝笑容,向章溢和宋克两人虚心求教,“两位说得甚是,淮安军早晚要走出两淮。请二位不吝教我,如何才能令蒙元毒计落空,令天下士绅不再以我为敌。”
“这?”沒想到朱重九如此容易被说服,章溢和宋克两个又是一愣,受宠若惊。
然后,接下來,他们就看到了对方固执的一面。“‘与士大夫共治天下’那一套,就不必提了。朱某自己就是个草民,沒理由舍命去打江山,却请士大夫出來欺负自家左邻右舍的道理。若是只有此一种办法,朱某宁愿彻底做个孤家寡人…”
“主公明鉴,我二人绝无此意…”章溢立刻又躬下身子,郑重申明立场。刘伯温是前车之鉴,他们两个可不愿重蹈覆辙。况且改变一个人,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朱佛子现在不忘其本,谁能保证朱重九坐了江山之后,还记得他曾经是个屠户?更何况即便朱重九能坚持一辈子,他的太子、皇孙,总不可能生下來就送到民间去杀猪。几代之后,圣人子弟自然还能重主朝堂。
“有也沒关系,我不听就是…”朱重九也沒指望凭着自己几句话,就能让章溢和宋克彻底改变立场,笑了笑,轻轻摆手。
“呵呵呵呵呵。。。。。。”周围立刻响起了一片凑趣的笑声,逯鲁曾等人,个个如释重负。
笑过之后,议事堂里的气氛,终于恢复了正常。宋克看了一眼章溢,然后主动说道,“主公明鉴,克以为,士绅纷纷与红巾为敌,大部分都是受了蒙元朝廷的蛊惑,对我淮安新政不了解的缘故。如果大总管府能主动肯派出细作,混于商贾中间,让后者借往來商贾之口,使百姓知道,我淮扬大总管府,与其他红巾诸侯有所不同,想必他们的敌意,就会降低许多…”
“嗯,此言甚善…”朱重九在不被气晕了头的时候,倒也是个能虚心纳谏的。立刻点点头,低声吩咐,“苏长史,此事就交给你來安排。你前一段时间不是结交了许多说书人么,拿出些钱來,让他们把淮扬的新政编成段子,四处传唱,效果应该不会太差。”
“是,微臣遵命…”只要对朱重九有好处的事情,苏明哲才不在乎采取什么手段,立刻起身接令。
“善公…”朱重九看了看欲言又止的逯鲁曾,继续吩咐,“士林那边,还请善公多写几封信,代朱某辩解一二。此外,淮扬地区的所有报纸,不管是官办的,还是商号私办的,善公都可以派人先管起來,让他们替我淮扬说话。”
“是,老臣遵命…”逯鲁曾拱了拱手,沉声答应。
“你们几个,则想办法多跟商号和往來行商沟通。让他们在赚钱之余,想想怎么才能赚得更长久…”朱重九转过头,又将目光落在身后的一众幕僚身上,继续补充。
“是,主公…”众文职幕僚齐齐拱手,躬身领命。
“三益,你看还有什么可以做的,尽管直说…”朱重九点点头,将目光再度转向章溢,和颜悦色地请教。
“微臣这里,还有一个缓急之策,想请主公考虑…”章溢想了想,迟疑着说道。
“怎么个缓急法?你不妨说仔细些…”朱重九皱了皱眉,低声吩咐。
章溢点点头,再度拱手,“实不相瞒,以微臣之见,都督时下所行之策,有些操之过急。在淮、扬、高邮三地还好,毕竟这里土地贫瘠,百姓多半靠煮盐、帮工和经商为生,新政对他们來说,有百利而无一害。至少,不会绝了任何人生路。其他地方,则是不然…”
“嗯,这个我知道了。你继续说…”朱重九想了想,无奈地点头。
在一个完全的农业社会,想大规模推广工业化,阻力的确非同一般的大。如果不想血流成河的话,的确需要步子稍微放缓一些。
“所以,微臣以为,我军若是离了两淮,则必须以争取民心为上…”章溢很小心地避开一些字眼,用民心取代士绅之心,或者在他眼里,这二者并沒有明显的不同。据他以往的人生经验,大多时候,百姓都会唯当地士绅、族长马首是瞻,不会自己考虑事情,不会仔细权衡利弊。
“的确…得民心者,得天下…”朱重九笑了笑,叹息着点头。
“所谓缓,就是在淮扬之外,暂且不要过早推行将奴仆改为雇工之策,而是重拾光武仁政,严令其不得残害奴婢。对于肯主动响应新政者,则重奖之。或赐以一、二开作坊生财之道,或赐予某种货物在当地的专营权,令其他旁观者权衡利弊,自行决定是否效尤。”
“嗯………”朱重九低声沉吟,不置可否。光武仁政到底是什么东西,他不甚清楚。但从章溢的说辞上來推测,应该是自上而下的一种号召,沒有什么实际法律效力,并且也未必能得到有效的执行。这与他原來的打算,严重的不附,甚至会严重地拖慢他的初级工业化设想之实现,让人心里觉得很不舒服。(注2)
“主公可以在新得之地,设立一个年限。或三年,或者五年,期限之内,一切照旧。但期限过后,则任何人不得再买卖奴仆。”知道朱重九不是那么容易让步,宋克赶紧在一旁补充,“对于摊丁入亩,士绅一体化纳粮也是如此。肯主动响应我淮扬军的,不妨许他一些好处。在开办作坊,经营货物,或者其他方面,给与大力扶持,在其应纳总数的份额内,也做一些减免。对于袖手旁观,不肯主动投效者,则不承认其为士绅,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一切从严…”
先以缓和年限慢其死志,然后再诱之以利,分化拉拢,虽然与朱重九理想中的情况相差还是很远,却也不失为一个解决办法。至少,推行起來,会比一切严格按照淮扬这边的规矩办,要容易得多。
“对于那些冥顽不灵,胆敢勾结蒙元朝廷抵抗我淮安义师者,则适于用急…”章溢紧跟在宋克之后,大声补充,“诛其族,抄沒其家,将其田产尽数充公然后分给百姓。百姓得我大总管府之田,自然不在乎摊丁入亩。那些妄图脚踏两只船者见到大总管之霹雳手段,也会心生忌惮,权衡自己今后的作为…”
“善,此言大善…”朱重九用力抚掌,咬牙切齿地给章溢喝彩。什么叫做毒士,章溢此人,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该给好处的时候,根本不考虑什么原则。该动手杀人的时候,也绝不会有半点犹豫。
而如果淮扬大总管府采纳他的提议,今后在新打下來的地盘上推行区别对待的政令。当地那些所谓的士绅,抵触心理将减小许多。毕竟他们还有一段时间去适应,有一定特权可以享受。远比跟着蒙元朝廷一条路走到黑风险小。如果其中一些头脑灵活者能顺利转向工商业,恐怕将來整个家族的前途,也未必比靠着眼下几千亩土地吃饭差。(注3)
注1:出自元史,百官志。于河南、淮南等地立义兵万户府、毛胡芦义兵万户府等,“免其差役,令讨贼自效”
注2:汉光武帝刘秀取得天下之后,鉴于豪强世家对奴仆过分苛刻,导致社会动荡的先例,曾经多次下旨,严禁残害奴婢,限制土地兼并。但这些政令的执行力度都不大,仅仅其在世时,豪强们的行为有所收敛。待其驾崩之后,就故态复萌。
注3:所谓政治,总有妥协。美国南北战争中,林肯宣布解放南方黑奴,但北方支持自己的诸州,则一切照旧。
第三百章 黄河赋 上
朱重九麾下的众文官里头,除了苏先生、和于常林这些最早参与起义的古代城管之外,其他绝大对数,原本在当地都算得上是富家子弟。因此原本在内心深处,就对淮扬大总管府所推行的新政有一些抵触情绪。只是因为淮扬大总管此刻正处于高速上升阶段,朱重九的以往的决策又极少出错,所以大伙心里即便有所抵触,也不敢当面反对罢了。
而章溢今天直言进谏,实际上说出了很多人以前沒敢说,或者沒想到的东西。所以在朱重九表态接纳之后,还留在议事堂内的众人,心思就立刻活络了起來。纷纷献计献策,按照章溢和宋克两人所提的思路,从各个角度,将政令补充细化,使其转眼之间,就变得切实可行。
对于众人的积极性,朱重九也不好过于打击。只得耐着性子,让人将这些全记录在案,以便将來真的打出淮扬之后,照方抓药。
会议一直开到了凌晨四点多,直到鸡叫头遍,大伙才兴尽告退。朱重九也通过这次议事,多少了解到了章溢和宋克两人的本领。于是便将二人单独留了下來,低声吩咐,“三益,你回去后做一下准备,此番出征,朱某需要你跟着一道去,以便随时请教。”
“愿为主公效死力…”章溢喜出望外,立刻跪倒施礼。
“起來…”朱重九用力搀扶住他,笑着吩咐,“你不要跪,朱某不愿给别人下跪,所以也不愿意让别人下跪。朱某读书虽然不多,却也知道大唐之时,群臣在帝王面前,也有一个座位。到了宋代,才有人偷走了那把椅子。至于蒙元,朱某身为四等汉人,从沒把自己和蒙古老爷们视作一国之民,所以矢志驱逐其回漠北。其所有规矩、政令,皆不会遵从。”
“多谢主公厚爱,溢纵使粉身碎骨,也,也难报答主公知遇之恩…”章溢闻听,眼睛顿时开始发烫,低下头,哑着嗓子表态。
读书人讲究“士为知己者死”。朱重九刚才提到了唐代君王前那几个座位,则明显是准备把他章某人当作房玄龄、杜如晦之类的肱骨谋臣來看待了。他章溢初來乍到就得器重如此,夫复何求?别说辛苦一点儿,随大军出征,即便亲自披甲执朔,给自家主公遮挡矢石,都心甘情愿。
“粉身碎骨就算了,朱某希望,你永远都能如今天一般,发现朱某政令有失,便不惧直言相告…”朱重九再度搀扶住章溢的胳膊,满怀期待地吩咐。
他身边无论是先收入帐下的逯鲁曾,还是后來通过科举征募的陈基、罗本,专长都在政务方面,并非合格的谋士。至于苏先生,于常林等最早加入幕府的那批文官,则照着谋士的标准差得更远。今天既然发现章溢在这方面潜力巨大,怎么可能不给予充分的成长空间?所以毫不犹豫地就将其摆在了一个关键位置上,准备委以重任。
至于宋克,朱重九则喜欢其的洒脱灵活,光明磊落。想了想,先放开章溢的手臂,然后转过头來说道:“仲温,科举的事情,你要多出一些力。淮扬这边,眼下不需要人能做一手花团锦簇文章,却需要一些懂得变通,勇于任事贤才。所以在阅卷之时,你和禄主事、施学政三个,务必要把握好尺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