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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儿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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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9节
      “那就把钱花到主公花钱最多的地方,如大匠院,百工坊,还有各地学堂…”逯鲁曾又看了苏明哲一眼,带着几分羡慕替对方出主意。
      真是各人有各人的福缘。像苏明哲这种才不过中等者,将來居然也能名标凌烟阁之首…不过,此人也有此人的好处。至少,他不贪权,不会引发君权和相权的直接冲突。而后者,则是大元朝急速走向衰败的罪魁祸首…
      想到这儿,逯鲁曾又庆幸地长吐一口气。操那么多心干什么?那小子装着什么都不懂,却知道现在就跟群臣划分权力和职责。谁知道,他将來还能给自己带來什么惊喜?还是双儿有眼光,当初隔着帘子,就知道这小子在装傻充愣。呵呵,一个该懂全都不懂,不该懂全都懂的小家伙,天知道他的老师是怎样一个奇人…
      带着满怀的欣慰和感慨,老榜眼逯鲁曾与长史苏明哲,坐在同一辆马车里回了扬州城内。然后又找了干净安全的酒馆相对小酌了几杯,直到家中长子派人來接,才意犹未尽地跟后者挥手告别。
      “双儿的眼光,老夫自愧不如。呵呵,你这做爹的,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哈哈,哈哈…”已经喝得有些半醉了,一回到家中,逯鲁曾就拉着儿子的手,大发感慨。
      “阿爷,有客人來访。正在书房等您…”禄鲲听得心中大急,赶紧拉了忘乎所以的老爷子一下,低声提醒。“是监察院的两位同僚,他们想当面向您求教做言官之道。我,我不便推脱,所以,一直陪着他们在书房等…”
      “监察院的同僚?…”逯鲁曾手扶自己额头,想了好一阵儿,也意识到自家儿子今天升了监察院知事,而监察院到目前统共才有三名官员,除了禄鲲本人之外,剩下的就是两位副知事。
      一左一右,今天全都齐了…再加上儿子禄鲲,整个监察院,此刻就在他逯鲁曾的书房中…
      “胡闹…”老榜眼心中的酒意,立刻吓醒了大半儿,赶紧推了儿子一把,大声命令,“你也不是第一天做官了,怎么如此公私不分?监察院的事情,能回到家里來商量么?主公虽然待咱们禄家仁厚,可咱们也不能一点都不知道收敛…”
      “父亲大人?”监察院知事禄鲲被训了个晕头转向,不知不觉间就用上了敬语。
      逯鲁曾则又是一巴掌,狠狠拍在了儿子脖子上,“快去,快去,请他们各回各家。改日大总管府议事时,再当面请教不迟…这么晚了,老夫不想招待客人…”
      “是…父亲大人,我这就送他们走…”禄鲲由愣了愣,带着满腹的委屈答应。
      “回來…”逯鲁曾见此,只好又出言将儿子叫住,低声指点。“老夫今日成了政务院副知事,你做了监察院知事。德山是第五军团都长史,双儿是吴公夫人。咱们禄家,如今也算得上淮扬数得着的显赫之门庭了。你真的还嫌不够引人注目么?把整个监察院都搬到老夫的书房來,你要老夫如何指点他们?干脆,咱们爷俩直接把满朝文武的名单直接草拟出來算了,反正有老夫和你在,不愁做不成这件事情…”
      “父亲。。。。。”禄鲲只是高兴得有点儿过了头,却不是个糊涂虫。听完了父亲的话,顿时,冷汗顺着脊背淋漓而下。
      监察院由纠察百官之责,而大晚上的,整个监察院的人都跑到了禄家商议事情,还把政务院副知事拉來参与。这要是落到张松那厮眼里,再经过一番润色加工,天知道会被歪曲到什么地步?
      即便张松不拿此做文章,万一被其他同僚看见,直接其捅到议事厅中,恐怕自家女婿再仁厚,心中也难免会留下一些阴影。
      想到这儿,禄鲲赶紧先跟自家父亲认了个错。然后三步并作两步跑进书房,以父亲大醉为由,将两位客人以最快速度送走。
      做完了这一切,他依旧觉得心中忐忑难安。赶紧又走到后院正房,毕恭毕敬地站在屋门口,隔着门向自家父亲请罪,“阿爷,儿子知道今天做错了。请阿爷千万不要气坏了身子。”
      “滚进來…哪学的这套?老夫可沒教过你…阿福,去给大少爷开门…”逯鲁曾在屋子里边骂了一句,气哼哼地命令。
      随着“吱呀”一声,屋门被老仆人阿福从里边拉开,禄鲲三步两步冲了一句。先看了看自家老父的脸色,然后小心翼翼地解释,“阿爷,他们今晚來咱家,的确是为了向您求教而來。并非,并非有什么别的,别的图谋…”
      “若是有,老夫定然不会放过你…”逯鲁曾狠狠瞪了儿子一眼,余怒未消。“万一主公今后问鼎,咱们禄家就是外戚,你懂不懂?有史以來,你见过哪家外戚如此敛权,最后还能得到好下场的?”
      “双儿,双儿她,她不是,不是那么多心的人。主公,主公也不是…”禄鲲被骂得满脸是汗,低着头小声辩解。
      “他们夫妻俩的确都不是那种人。可,可你女婿他毕竟是帝王啊,虽然终日把‘平等’两个字挂在嘴边上,可那只是为了收拢民心为己用,你懂不懂?他,他终究还是个帝王。即便他自己不想做,底下人也会把齐心协力他推到那个位置上…”逯鲁曾又瞪了儿子一眼,喟然长叹。
      帝王家沒有私情。那个位置上无论坐着的是谁,都必将断绝一切人间恩义。李世民一代明君,照样杀兄逼父。赵匡胤未发迹前义薄云天,只要黄袍往肩膀上一披,照样欺负结拜兄弟的孤儿寡母。至于蒙元这边,皇后一族被杀得血流成河的事情还少么?也就是奇氏乃高丽人,沒有能拿上台面儿的亲族,才最终避免了这种麻烦。
      “儿子知错了,请父亲不要生气…”见老父愁眉不展,禄鲲不敢再狡辩,一边施礼,一边低声补救,“明天一早,我就亲自去找主公解释。他心里有了准备,自然不会再听小人挑拨…”
      “笨…”逯鲁曾听了,气得又抬手给了儿子一巴掌。两个儿子什么都好,却根本不适合当官。原來一个管着礼局,一个管着学局,都是沒啥实权的清贵位置,所以也不怕闯出祸來。而如今老大却入主了新设立的监察院,唉,真是令人喜忧参半。
      喜的是,孙女婿毕竟是自家孙女婿,信任禄家,也时刻知道给禄家以照顾。忧的则是,以禄鲲这书呆子性格,做了监察院知事,难免会像自己当年在蒙元那边一样,动辄得罪同僚,四下树敌。甚至还有可能连一件事情的前因后果都沒弄清楚,就胡乱开口。那样的话,恐怕非但令同僚不喜,朱重九这孙女婿,难免也是一脸尴尬。
      想到这儿,他又长长地叹了口气,低声数落道:“你以为那张松就愿意做小人么?不是他想,而是主公需要他做…一个国家想要不出贪官污吏,就必须有这么一个小人虎视眈眈地盯着!”
      “那,您说那我该怎么办?”禄鲲怎么做都不对,干脆直接向父亲问计。
      “不用解释,明天早晨,直接找主公进谏…只要你们监察院能踢开头三脚,那今晚他们两个來,就是因为公事。谁也不好吹毛求疵”逯鲁曾虽然对儿子不满意,却不得不替他想办法洗清嫌疑。
      “进谏,进谏什么?”禄鲲依旧满头雾水,瞪圆了眼睛继续小心求教。
      “那些外地來的书生啊,你沒见主公叹气么?”逯鲁曾横了儿子一眼,继续支招。“监察院的职责是什么?纠察百官善恶、政治得失。百官善恶,现在你还沒时间去纠察。但政治得失,眼前就有一件。主公无意间,与天下读书人势同水火。而來淮扬的读书人就个个都想以死殉道么?未必吧…否则你弟弟负责的集贤院中,怎么会挤满了人?去年的科举,报名的地方为何盛况空前?”
      “这。。。。。。”禄鲲佩服地看了一眼自家老父,低声回应,“当然是为了前程而來…学好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如今咱淮扬兵精粮足,最有机会问鼎,所以读书人自然要争抢着往这边赶…”
      “然…”逯鲁曾笑着点头,“不光是普通读书人,那些士子名儒,有几个真的从蒙元朝廷那边得到过好处,真心愿意做异族的孤臣?他们看淮扬不满,无非就是主公的‘平等宣言’而已,而圣人虽然崇礼,却从沒说过礼不下庶民。我儒家能从两汉传承至今,靠得也不是抱残守缺,而是变中求活。既然能适应得了三国鼎立,适应得了五胡乱华,适应得了大宋和大辽并立,还能针对蒙元马上得天下得出夷狄入“华夏则华夏”的推论,就不会排斥主公之‘平等’,只不过,中间缺了一道桥梁,将其沟通连接起來罢了…”
      第十五章 紫微 中
      “桥梁…”仿佛遭到当头棒喝,禄鲲的身体晃了晃,本能地重复。
      事实上,他最近几个月來,心情也颇为苦闷。啃了半辈子四书五经,谈了半辈子三代之治,本以为在新朝中,能让往圣之绝学发扬光大。却万万沒料想,自己所辅佐的主公突然彻底跳出儒家窠臼,离经叛道地抛出了另外一套与儒家所持纲常秩序完全相悖的东西。这让埋首穷了半辈子的他,如何能够适应?…而禄家,偏偏早已经与朱重九,与淮扬系密不可分…令他想反对都鼓不起任何勇气,只能把所有困惑和郁闷都藏在内心深处,默默地承受煎熬。
      而今天,自家老父的一番话,却在他眼前猛地推开了一扇宽阔的窗口。抬眼望去,外边竟是风光无限…
      “对,桥梁…”明亮的鲸油灯下,逯鲁曾深深地吸了口气,笑着点头。“桥虽然短,价值却逾大路百倍。重九聪明就聪明在,他的整个约法只有一句话,“苍天之下,人人生而平等”,这样,下面就有了无数种解释的可能。而古圣先贤所推崇的圣人之治,其实也语焉不详。‘礼不下庶民’是礼,‘天下为公’则为大道…”(注1)
      “嘶………”禄鲲闻听,又倒吸一口冷气。脸上的表情迅速由喜悦转为凝重。
      对于儒林子弟來说,后半句话可是标准的大逆不道之言。但事实上,却绝对无懈可击。三代之治,圣人之世,皆不见于史料。先贤之言,关于礼的说法也五花八门。直到汉代,才由儒门大贤戴圣相对系统地编纂出一本《礼记》,但是其内容又过于庞杂散乱,上至王室之制,下至民间之俗,无不涉猎。其中能够经得起考证的,偏偏少之又少。
      至于“礼不下庶民”也不是孔圣在《论语》中的原话,而是出自《孔子家语》。后者成书不早于汉代,在宋朝时就有许多人直证其伪。
      所以用三代之治的故事,來解释朱重九的平等宣言,可行性非常高。将儒家经典《论语》加以引申,也不难得出,在古圣眼中,人和人之间的地位沒有太多分别。否则,夫子就不会说什么‘有教无类’,直接让草民家的孩子不要读书就行了。
      “我儒家乃入世之学问,绝非大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否则,圣人何必叹无所取材。”见自家儿子目光发直,半晌沒有回应,逯鲁曾又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补充。“而入世,机必须适应于世。否则,我儒家早就与其他诸子百家一样,日渐衰微…所以,兴新儒,并非单纯为了辅佐汝婿,亦是为了我儒家能够长盛不衰…”(注2)
      “世易时移,则变法宜也,可乎?”听老父越说越郑重,禄鲲也深吸了一口气,大声追问。
      “无可与不可…”逯鲁曾深深地看了自家儿子一眼,笑着摇头,“而是看你要求一时之功,还是求万世之德业…”
      “这个。。。。。。”饶是禄鲲学富五车,也被老榜眼的话给绕了个晕头转向。迟疑半晌,也无法接上下一句。
      “你的性子,其实不适合做此事。不如找几个聪慧练达之弟子,由他们列阵于前。你于帐后暗中点拨谋划即可…”逯鲁曾对儿子的表现显然有些失望,又笑了笑,低声指点。
      “父亲大人教训的极是…”禄鲲讪讪地笑了笑,点头承认。相比于宦海沉浮了这么多年的老父,他的确“愚笨”了很多。遇到麻烦的时候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当场做出反应,而是过后很久,才会终于想出应对办法來。
      这种性格,的确不适合冲锋陷阵。无论血肉横飞战场上,还是笔墨横飞的儒林。但以他的学识和人脉,做个居中调度的主帅,倒也人尽其用。毕竟要想以平等之说开山立派,就少不得淮扬大总管府的暗中支持。而朱重九最熟悉和最放心的,也是他们这些自家人。
      “世易时移,则变法宜也,乃吕氏之言…”见儿子脸上还带着几分不甘,逯鲁曾笑了笑,继续低声点拨。“而吕氏虽然因变法兴秦而名留千古,其下场却颇为凄凉。为父虽然总是说你愚钝,却不忍看着你将來落到如此结局…”(注3)
      “孩儿明白。父亲您尽管放心…孩儿不急于求成便是…”禄鲲闻听,心中顿时一暖。点点头,非常认真的回应。
      “你明白就好…”逯鲁曾笑着点头,目光继续在儿子身上缓缓扫动。稚嫩,孱弱,虽然早已经过了不惑之年,对即将追寻的大道來说,却仍嫌稚嫩。而以自己的年龄和身子骨,却恐怕无法坚持到最后。所以,也只能多为他找几个帮手,让他们共同承担。“儒学之变,虽然不在朝堂,但凶险却未必比吕氏变法小多少。稍微不甚,便是千秋骂名。故而,老夫最佩服的就是韩昌黎,假托复古之名,却行革新之实。生前从未遇到大风大浪,而其身后,苏子瞻说其‘文起八代之衰’,朱子亦称其为君子…”(注4)
      “复古?…”一瞬间,禄鲲的眼睛又瞪得老大。
      “是,复古…”逯鲁曾则像一头千年老狐狸般,在灯光下笑着点头,脸上纵横交错的每一道皱纹里,都写满了狡诈。“其实革新也好,复古也罢,最终目的都是求变。只是革新往往一招出错,满盘皆输。而复古,效果虽然慢些,却如细雨润物。所以古來变法者,即便事成,亦难免身败名裂。而复古者,无论韩昌黎还是司马文正,皆受万世景仰…”
      “父亲大人说得是,儿谨受教…”禄鲲越听眼睛越亮,越听眼睛越亮。忽然站起來,向着老父恭恭敬敬地下拜。
      正所谓知子莫如父,爱子也莫如父。身为父亲的逯鲁曾知道自家儿子不甘心被当作“因女得势”的外戚,急着做一番事业。所以就将另立儒学门派的大业交给了他。而与此同时,身为父亲的逯鲁曾也知道自家儿子的缺点在哪,唯恐他惹祸上身,所以干脆连具体施行措施也手把手一并教之。
      那就是,假托复古之名,行新学之实。毕竟,无论三代之治,还是圣人经典里,都有无数现成的东西可以曲解引申。将其牵强附会为“平等”,不会比“夷狄入华夏则华夏”难度更大。
      “起來,起來,咱们父子,用不到这些…”逯鲁曾伸出双手,用力将儿子拉起。然后,带着几分期盼的意味低声补充。“其实,儒学早就该变了。当年,两宋均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但临了,士大夫除了陪着少帝投海之外,却想不出任何力挽狂澜的办法。不是士大夫不肯尽心,而是世易时移,而儒学中治国之术却沒随之而变。都说半本《论语》治天下,半本《论语》,怎么可能真正治得了天下?为父当初为芝麻李所掠,未必沒有殉难之心。然而在徐州见了红巾贼所为,见了汝婿朱重九如何制器、练兵,如何拿他的歪理邪说激励将士舍生忘死跟他一道与大元拼命,为父才意识到,这世道早就变了。而大元那边,却依旧连半本《论语》都沒学全,岂能推陈出新?故而,今之大元,就如当年之大宋。越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越如老夫般行将就木。而我淮扬,却是乳虎啸谷,不怕声音稚嫩,就怕发不出声音。即便听起來不伦不类,终究是虎啸,足以令百兽震惶俯首。”(注5)
      “您放心…孩儿定将我淮扬的声音传出去,让天下豪杰拜服…”禄鲲被说得满怀豪情壮志,望着老父的眼睛用力点头。
      “非但要传扬,而且要自成一系…”逯鲁曾拍了拍儿子的手,笑得很是欣慰。时间已经是深夜,但是他却依旧神采奕奕。仿佛瞬间又回到刚刚金榜題名那一刻,对自己,对未來,都充满了期望,“你幕后谋划调度,选三、两个机智变通,又学识广博的少年才俊列阵于前。一道复往圣之绝学,应时势之变化。若成,则我禄家,何止受五世之遗泽。即便是与国同休,也不为过…”(注6)
      注1:儒家学说中,很多观点其实互相矛盾。一面宣扬士大夫与草民的待遇差别,另外一方面,却认为“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这两种观点,偏偏出自同一本经典,《礼记》。
      注2:全文是:“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子路闻之喜。子曰:‘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一说是“无所取哉”,是说子路沒有可取之处。但钱穆先生认为是孔子自嘲,无法得到造竹筏子的材料。以婉转表达不想避世的决心。
      注3:世易时移,则变法宜也。出自《吕氏春秋》。无吕不韦,秦国很难积聚起一统天下的实力。但吕不韦却最终被逼自尽。
      注4:苏子瞻,即苏轼。他非常认可韩愈的文学成就。而朱熹则对韩愈的思想成就和文学成就都颇为推崇。认为他在佛道盛行之时,重兴儒学,功不可沒。
      注5:半本《论语》治天下,北宋丞相赵普的口头禅。意思圣人之学博大精深,拿出一小部分來,就足以治国。
      注6:五世而斩,出自《孟子》。认为沒有长久传承的荣华富贵。告诫子孙要努力上进,不要凭着老祖宗的功劳混吃等死。
      第十六章 紫微 下
      鲸油冰翠灯下,老榜眼的身影显得格外耀眼。
      逯鹏不愿意因女婿而成事,他又何尝愿意因孙女而得名,在迟暮之前,总希望自己能做出一些事情,留下一些痕迹,让后人提起來逯鲁曾这三个字,不是那个“背主二臣”,也不是那个纸上谈兵所向披靡,一上战场就手足无措的前朝榜眼。
      古语云,人有三立,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三不朽,立德,逯鲁曾知道自己就不用想了,儒家讲究“忠”,而他先‘以身事虏而不能自省’,后又‘畏死而降’,无论怎么涂抹,都高大不起來。
      立功,对于禄家來说,却未必是一件好事,眼下禄家无论在朝堂,还是在军队之中,权力都已经足够庞大,庞大到根基已经无法支撑,再试图获取更多的话,很容易就物极必反。
      所以唯一的选择,只剩下了立言,虽然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却最方便现在就开始着手开始干。
      此举既不威胁到朱重九身上日益增长的帝王权威,又能让禄氏子孙永远享受遗泽,并且在眼下朱重九的“平等宣言”被儒生们群起而攻之的时候,也最容易大放异彩。
      在四书五经里浸淫了一辈子的逯鲁曾深知,儒家是一门最强大的学问,同时也是一门最孱弱的学问,说其强大,是因为在诸子百家中,唯独他传承了一千八百余年依旧不朽,并且每隔几百年就有一个大贤出來,将其向上再推进一大步。
      说其弱,则是因为有史以來,刀柄从沒掌握在儒生手里,他们必须依靠着握刀者才能一展心中所学,从前秦之王猛,到蒙元之许衡,都是如此,虽然按照眼下淮扬最为暴戾的观点,王、许之流,都该于秦桧同列,但做为儒林名士,逯鲁曾却非常理解王、许两人当时的选择。
      他们沒有能力,也沒有勇气与上位者碰撞,无论是为了个人的荣华富贵,还是为了整个儒门道统,他们都不敢去碰撞,虽然《孟子》里分明写着,“虽千万人吾往矣。”但这种碰撞的结果却是谁也承受不起。
      焚书坑儒,史书里不过是四个字,对整个儒林來说,却是永远摆脱不了的噩梦,所以,每逢改朝换代,甚至异族入主,儒林中选择为国殉难者固然车载斗量,到最后,肯定有一批人会站出來,主动接受新朝廷抛出的嗟來之食,哪怕几年前还大骂过对方是满身腥膻的“化外蛮夷”。
      不是他们不要脸,而是他们必须生存,必须延续,只有与握刀者妥协,才能入世,只有按照握刀者的要求做出改变,他们才能将往圣之绝学传承下去,找到机会再次发扬光大。
      如今,又到儒家做出选择和改变的时候了,逯鲁曾佩服那些真正准备殉道者,但同时也确信,只要朱重九能一统天下,这场碰撞的结果,就必然是儒林自己选择屈服,而屈服后的儒林,短时间内,必将极度势微,所以,还不如从现在起,就去主动去求变,积极去适应。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张横渠这句话说得掷地有声,但张横渠终其一生,也沒机会实现他的目标,如今,这个机会对禄家却伸手可及,试问,禄家父子凭什么不牢牢把握。
      大乱之后,便是大治,从眼下淮扬徐宿日渐繁荣的实情上看,将來朱重九若是得了天下,不敢说一定就能建立太平盛世,至少其在位期间,民生不会比贞观之治差得太多,平等之道,本身就已经侧重于生民,所以以平等为基石的新儒,自然可为生民立命,至于为天地立心与继往圣之绝学,这里边讲究可就多了,圣人和亚圣,虽然强调礼,却更注重于仁,认可“人人都可以为尧舜”,到了荀圣和董圣之后,礼才日渐跃居于仁之上。
      老榜眼学富五车,所以当他想从古圣先贤之言推导出任何结论,都可以轻松从往日的知识积累中找到支撑点,老榜眼同时又深通权力斗争和学术斗争之妙,所以当他想达到某钟目的时,谋划起來肯定是准确且步骤分明。
      那一晚,父子两个谈至鸡鸣,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各自睡去,父子两个都有一种预感,此事需要绝对做充足准备,自己即将明着或者暗地里做的事情,很有可能在儒林引发一场前所未有的狂风暴雨,但当风暴真的來临后,父子两个才豁然发现,他们的引发得岂止是一场风暴,分明是天崩地裂。
      蹶石之风,起于萍末。
      就在淮扬大总管府宣布在紫金山建立一座观星台后不久,在儒林内颇有影响的《春秋正义》上,忽然于最不起眼的第六版角落里,刊发了一篇名为《原礼》的短文,总计加起來只有七八百字,并且在开篇当中,还大段大段地引用了朱子的名言,“盖自天降生民,则既莫不舆之仁义礼智之性也,然其气质之禀,或不能齐,是以不能皆有以知其性之所有而全也,一有聪明睿智能尽其性者出于其间,则天必命之以为亿兆之君师,使之治之而教之,以复其性,此伏羲、神农、黄帝、尧、舜,所以继天立极,而司徒之职、典乐之官,所由设也”
      乍看之下,这无疑又是射向朱屠户及其《平等宣言》的一支利箭,然而,在此文的后半段,却悄悄地拐了个小弯儿,从《大学章句序》绕向了《中庸章句》,同样,又大段地引用了朱子的原话,“是以君子必当因其所同,推以度物,,彼我之间各得分原,则上下四方均齐方正,而天下平矣”。
      这两段看似风马牛各不相及,但接下來,文章就开始质疑:朱子后半段话,为什么看起來彼此矛盾,前面说的分明是人和人之间有很大差别,所以必须各司其职,各守其序,后面的话,为何又要上下四方均齐方正。
      莫非朱子早就认为,人和人之间除了秩序之外,还存在着平等么,那秩序和平等二者之间,又是什么关系。
      如果二者彼此水火不能同炉的话,为何圣人也曾经亲口说过,“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亚圣也掷地有声地言明,“人皆可以为舜尧。”
      文章的末尾,执笔者则试探着提出疑问,夫礼者,术也,仁者,道也,夫礼之所施,乃令大道能行,若大道不行,则弃礼而求道,可乎,。
      第十七章 科技 上
      正所谓一石激起千层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