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节
等到走到了近前,就听那边传来凄惨的哭嚎哀求之声:“求求你们!让我出去吧!求求……咳咳咳!”
这是两个无常无视他的哀求,给他灌水呢。
“这、这是……”张大人可是听了卢斯他们回去时说的,有关这个人的恶形恶状,偏偏他年纪大了,给他用刑,他还不一定受得住,想到让他一刀了账,几人心里都是不快。可张大人也没想到,卢斯的手段竟然会真的让这人如此痛苦。
“别看他现在这样,等稍微养养,回过神来,他却还是原来的那个人,半点不带变得。”让村长恐惧的,是痛苦本身,却不是悔恨和歉意。
张大人道:“确实。”
“张大人,之前是我迂腐了,对什么人就该用什么法子。”卢斯又示意另两个无常将他们所记录的东西拿来,“这些孩子虽然小,但手上已经都占了人命,今日若是怜惜了他们,日后怕是引来祸患。不过,却也有几个‘不合群’的,还请大人手下留情。”
一村禽兽里,总算有那么两三个,说是天生纯良也好,说是胆小怯懦也罢,总之就是手上没沾过血,也就是干点边缘的,比如那个早先刻了木头娃娃的人。
那人是个有点木匠手艺的瘸子,为人木讷老实,那木头娃娃,确实是他觉得死去的人可怜,因此雕刻出来想要供奉在城隍庙里的。谁知道最初的时候,他这行为遭村人嘲笑,还有那顽童将供奉着的木头娃娃随便丢弃,这瘸子当年就是为了进水沟里找木头娃娃,才染了寒症,不幸早逝。
他儿子也一直雕娃娃供奉,后来这娃娃被外人看见,成了装神弄鬼的道具,这瘸木匠的儿子伤心之下,也在十年前病逝了。到了他孙子和曾孙,两代人同是老实憨厚人,村人都沾手了这个“生意”,偏他们没沾,依旧靠着木匠活为生。
只是因为村长这些人顾念亲族,不论杀了多少人,却只是不对同姓同族的动手,他们这家才能活到现在。
这一家人虽然有知情不报之责,但以过去直逸州的那个状况,他们要是说了,怕也只是弄丢了自己的性命而已。
还有些人家,虽然自己沾了,可家里的孩子却有那么一个两个,打小就送到了其他地方的亲戚家里寄养,对村中的事情,既不知情,也不沾染。如今虽然是被亲族连累,但也能稍稍轻放。
这些村人,有的竟然还记录有账本,到是方便了他们许多。
又因为这动静颇大,有逃进深山或者临近州县的,许多无常就有了骑着马到处传递海捕文书的差事。
也确实有见势不好,挑动百姓作乱的,不过,之前派来剿灭平王的官军,走出没多远又给调配回来了,有他们在,这些星星之火还没等燎原,就被一脚踩灭。
直逸州的这场案子,一直闹腾到了临近过年,才总算是平息了下来——秋天时,岑宇的菜市口,被杀得人头滚滚,那一队一队流放到其他各地的人,更是都没停过。
村长、屈老爷,还有许多丧心病狂之人,被拖出去砍头的时候,都已经疯了,涕泪横流,哭嚎抽搐,人放在地上,更是大小便失禁,浑身抽搐。
没去监斩,而是在下头看着的卢斯和冯铮,就听边上有人说:“恶有恶报,不是不报啊。”
“看他们这样子,我看是真碰上恶鬼寻仇了。”
“要寻早寻了,如何等着官府来了,恶鬼才找上门去?还是咱们皇帝圣明,张大人是青天大老爷。”
“你还别说,这事还真是有鬼伸冤。”
“行了行了,这四十多年的恶鬼都查出来是活人害命了,你还说什么恶鬼?”
“我哪里说是恶鬼了?是无常鬼!都见过那穿着黑白曳撒的差官大人了吧?那就是无常司的,专管查天下不白之冤的,听说,那带队的两位将军,都是真正的地府鬼差转世,能通阴阳的……”
两人本来是担心人群里藏着什么贼心不死的,结果开头还听着有点皱眉,都这个样子了,竟然还有人想着什么神神鬼鬼的。可是再后来,听了有人大拍了无常司一通马屁,就是哭笑不得了。
最是跟这些神神鬼鬼对着干的无常司,反而最被人神话。
“也好。”两人回去的时候道,卢斯道,“让他们知道有个杀鬼的无常司,再碰到这样的事情,至少不会跑去找神汉了。”
冯铮听他这么说,除了苦笑着点头,也做不出去其他了。
冬至刚过,太子和周安都走了,卢斯和冯铮也要回开阳了额,却又传来了消息,说有人在曲家的祖坟那里,被杀了。
当屈老爷的事情传出来,多有无知无觉有家人被害的人愤恨难平,即使知道他家的其他人都不知道这些事,可也少不了被迁怒。
他家的粮铺、布店被打砸了彻底,佃农宁愿饿死转投去最吝啬的人家也不耕种他家的徒弟,外出买东西的仆人被人套了麻袋殴打成了重伤,原来曲家现在屈家的祖坟自然也没能逃过,让人挖坟掘墓,拖出了祖宗的尸骨。
屈家无奈,匆忙变卖了家产,不知道搬到何处去了。他家的祖坟里,其实也大多空了,祖宗遗骨能捡的都被捡走了。
一听说他家的祖坟死了人,其他人的第一反应是屈家的畜生又出来祸害人了,卢斯和冯铮则想着,莫不是屈家人让人摸到了行迹,又拉回来杀了?
等他们赶到之后,却发现,这死者他们不能说认识,但也是有一面之缘。
——死者一身重孝,因为是被勒死的,所以面目胀紫,狰狞扭曲,可依旧能看出来五官比男子柔和些,这人正是快活楼的老鸨。验尸时,脱下他的衣衫,见他果然看似天阉,但从屈老爷的招供中知道,他这天阉却是后天人造的。
这人死前被殴打过,却没被侮辱,但身上有许多旧伤疤……
杀害了老鸨的人,没两天就被找到了。原来老鸨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没多久,便遣散了快活楼,身边只留下了一个与他相好了十几年的情夫。原本他是想跟这情夫离开此地,找个地方买几亩田地,收养几个孩子,安安稳稳做普通人。正好冬至了,他想着到屈家的祖坟磕一个头,这就离开的。
谁知道他这个情夫不甘愿过清苦日子,偷偷纠结了几个同样觉得不甘愿的原快活楼的打手,把老鸨给杀了。他们把人勒死,就是让其他人以为,这是对曲家报复来了。谁知道他们这办案的手法实在是粗糙,又被人看见了这些人来去,卢斯和冯铮虽然一开始确实错误怀疑了,可没多久就顺藤摸瓜把他们给找出来了。
等到把这些人判了秋决,卢斯和冯铮是真的要走了。临走,他们还留下了二十名无常,继续帮助张大人。
张大人将他们送到了城外十里,这才依依惜别。虽然办理的这个案子不愉快,但是双方的合作还是很愉快的,另外张大人这不舍也有对自身的伤怀。原本以为最多六年就回开阳了,但是直逸州如今风气已经彻底败坏,想要整顿好了,怕不是得有十几年时间了。他倒是不见得会在这里呆到死,可至少就要九年打底了。
第131章
大队人马回转开阳,卢斯和冯铮却没有立刻回去, 而是绕了一下, 向劳兴州去了——他们也有好几年没去祖坟祭奠了。卢斯自然对卢家的祖坟兴趣缺缺, 可是冯铮思念父亲,而这一回开阳, 近期内虽然不会再有什么大案子需要他们亲自出手了,但一千五百人的无常,需要他们正式集结起来,卢斯一直惦记的军训也得开始训了,两人怕是再没有时间了。
跟着他们一起的, 除了十五名护卫的无常之外,还有总算能再次叫回赵狗蛋的弄柳与素素。
其实两人劝过赵狗蛋,因为狗蛋这称呼有点不雅, 所以见面的时候, 还是称呼他赵老板。两人劝他先去开阳, 当面的时候,赵老板虽然干脆的点头答应了,没多久,他病就重了。
“我也不想给两位恩人添麻烦,实在是……实在是我管不了我自己, 我怕啊。”面对来探病的两人, 赵老板无法自己的痛哭出声。
屈老爷是死了, 老鸨也跟着去了——他虽然比屈老爷可怜点,也算是知错能改了, 可他主管了快活楼二十多年,其实早已经从被害者也变成了加害者,他的死有些让人唏嘘,却也不能算是无辜之人。
可他们死了额,这世上或许没有第二个像他们这样可恶的,却又不知道多少差他们一阶的,同样可恶之人。
赵老板也是彻底明白了,原来他以为自己大彻大悟,其实也依旧天真得很。作为一个普通人,只有从头到脚从内到外都普普通通的,方才有可能安安稳稳的过活一世。要不然就要有大能力,大天赋,跳出普通人的这个圈子,否则就是祸殃。
他的这张脸,就是不普通的,这使得他成为了旁人觊觎,窥视的物件。他想要好好的或者,就得有靠山。他当年竟然因为一点点骨气,非要远离了卢斯所在地方,如今果然是自己给自己找了麻烦。
现在的他满心的畏惧,就怕离开了卢斯和冯铮,要不了多久,就又有麻烦缠身。即便理智知道只是暂时分开,他依旧惶惶不可终日,他自己也是自责愧疚得很。
他这个样子,卢斯和冯铮也理解,不过是多带一辆马车而已,算不得什么。
劳兴州比起当年,可是又兴旺了一些。因为之前已经让人先一步进城,所以在城门口,就见着了老钱头。
“师父,您这是老当益壮啊。”卢斯下了马,就没大没小的拍了拍老钱头的肩膀。
老钱头抽出烟袋锅子,给了卢斯脑门一下。看他还要来第二下,冯铮上前一步:“师父息怒,师父息怒。”
不过,这烟袋锅字……老头怎么又拿起来了。
师兄弟俩都有点犯嘀咕,但是把老头从头打量到脚,见他一身齐齐整整,干干净净,鞋子是八成新的,绑腿也没一点污渍。老头的腰板依旧挺直,脸上的皱纹虽然比他们离开的时候又深了几分,但以老头的年岁来说,也是理所当然。
老头把烟袋别回腰上,对着两人点点头:“行,当了将军了,老头子我还真没想到能有两个当将军的徒弟,你们的事,我也听说了不少,都做得不错。走,家里去吧。”
老头背着手,回头带路了,卢斯和冯铮牵着缰绳,老老实实跟在老头身后,顶头上司都这样,其他无常自然也都是下马老实跟着。这么大队人马在街上走着,也是够招摇过市的。老头走了几步,察觉到了不对,扭头把卢斯的马扯过来了:“赶紧家去,像什么样子?”
老头一个人踢踢踏踏的当先骑马走了——大街上不能纵马狂奔,但是让马儿小跑步还是没问题的。
众人一看这个,后边的无常们就有想让出马来的,赶马车的无常还想吆喝自家大人坐车的,结果冯铮先上马,卢斯也跟着坐在了他后边。两人一前一后,冯铮扭头,与卢斯相视一笑,共乘一骑也跟着走了。
跟着他们来的人里头,有不少人还是单身,此时一看这两人的样子,不由得有些羡慕。有人心里想着回去就让人介绍个媳妇,有人则想早已经相中了自己的同袍,可别管怎么想的,此时众人都彼此笑笑,跟了上去。
不过,要说最羡慕的,不是他们,而是将帘子撩开一个小小的缝隙,透透空气的赵老板跟素素。
即便经历的都是那样凄惨的事情,可赵老板一直都很清楚,他喜欢的是女人。原本,他都已经看上了一个同样做小买卖的寡妇,那寡妇并不是多貌美,只能说是周正的普通人,但是为人踏实安稳,赵老板就觉得要是谁能跟他过一辈子,那就是这样的女人。媒人都已经找好了,那寡妇也知道了他的意思,却并没有表现出不快,这就已经确定了八成了,可是……
赵老板长叹一声,靠在了车壁上,他如今,只要一想起那事情,就恶心欲呕,没回洗漱恨不得搓下自己一层皮来,要想恢复正常怕是还得有三四年。而他这样一个人,真的还能再找一个人,相伴一生吗?
“赵哥哥。”素素的声音,打破了赵老板的思索:“怎么了?”
“冯将军和卢将军真是感情颇深啊……”素素一脸向往的赞叹着。
赵老板早就看出来了,素素不只是向往那两人的感情,还向往那两个人——到底是哪个人赵老板不清楚,反正是二者之一——他对这个素素有一点同情,也感激他当初带着卢斯两人前往快活楼,之后又是他一直照顾自己,所以,这时候愿意提点他一下:“人家跟你见过的人不同,是要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你插不进去的。”
被这么明明白白的说出了心事,素素的表情僵了一下,他低下头:“赵哥哥,奴也没什么非分之想,就是……你看奴这个样子,怎么在外头活命。奴又不想再拿自己去赌,奴虽然年岁不大,却也早就明白,这辈子是断然别想再去追什么情情爱爱了。两位将军都是好人,又有大能耐,奴没想着有名分,只觉得跟着他们做个猫儿狗儿的,日后年老色衰,也能一口饭吃。”
赵老板看着他,长叹了一声:“幸亏你先跟我说了,这话你要是跟那两位先开口,他们怕是转头就把你扔出门去。”
“啊?奴、奴真的!”
赵老板摆摆手:“你不用说了,这事回来我帮你提。”
素素刚才那一番表白,赵老板相信他说的是真的。因为他也碰到过不少这样的哥哥弟弟,因为是太小就被弄进那种地方教养的,因此这性子比读歪了书的女子还三从四德。别看日日换新郎,可一辈子的念想就是有个良人救他们出苦海。
就说素素这样子的,他真的没觉得自己若是在很提出来要去伺候人家是给人家添堵,因为他自己都没拿自己当个人看。尤其,他觉得自己还是个男子,不会有庶子出现。
“嗯,麻烦赵哥哥了。”素素甜甜的应了一声,“看起来那冯将军更硬朗些,但卢将军总是拿主意的那个,不过两人都是精壮的身子……”素素脸上一红,“倒是不知道赵哥哥克跟二位将军交情如何,不知道我这一个人可受得住……”
赵老板脸都青了:“你这是误会了!我跟他们并没有榻上的交情!”
“啊?”素素一呆,抬手拍了拍自己的嘴巴,“赵哥哥你莫怪,奴不会说话,你别伤心。”
“……”我没跟他们有榻上的交情,我一点都不伤心,赵老板摆摆手,闭目养神了。
没多久,马车停了下来。
“听你们来了,人多,家里那院子可住不下你们,我就打听着,把这院子租下来了,你们不是年后才走吗?洒扫做饭的仆役也请好了。”老头指的是个二进的院子,院子门口站着几个弓着腰的仆役,还有个丰腴的妇人,抱着个三四岁的孩子。
“栓……大郎!”丰腴妇人看卢斯和冯铮下马,赶紧走上前来,眼睛亮亮的看着卢斯,又放下孩子对冯铮福了福,“冯大郎。”
这人正是卢斯的前继母,后来改嫁给了老钱头的柳氏,那孩子就是柳氏给老头生的孩儿了。原来柳氏就是栓柱、大壮的叫着,可现在知道两人都是过去想也不敢想的将军了,不敢那么叫了。
那小孩子站在地上,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看着他们,一脸的好奇。
“快,快叫哥哥啊。”
“叫什么哥哥?”
“叫大师兄,二师兄!”老头过来,拍了自家儿子一把。
小毛头立刻叫;“大师兄!二师兄!”
卢斯原来是师弟,现在是二师兄……想想某个肥头大耳的家伙,卢斯心里略微有点不得劲,但还是和冯铮两人都道了一声乖,从怀里掏出路上准备好的礼物,冯铮是金项圈,卢斯是金锁片,弯腰给这小娃娃戴上。
“太贵重了!太贵重了!”柳氏虽然这么说的,可也是笑得见牙不见眼。
老头转了转烟袋:“行了,他们是师兄,应当的。”又对师兄弟俩摆摆手,“进来吧,看看还差着什么,趁着还能买着东西,赶紧买。”
“麻烦师父师娘了。”
“不麻烦。”柳氏笑嘻嘻的,正要跟着他们一起进去,就看马车上下来了两个男人,一个年岁大点,一个年岁小点,都是好样貌,柳氏脸上的笑容就收了一下,可稍后她想到了什么,反而更开心了,“好酒好菜都已经预备好了,你们爷仨快坐下还好喝一杯。快上菜去!”
最后那句是跟下人讲的,卢斯他们走的时候,请个婆子都浑身别扭的柳氏,现在也很是有些当家太太的架势了。
等到师徒三人在厅里坐下,卢斯笑道:“师父,这些仆人……都是哪家送上来的?”
这些仆人举止得宜,态度恭顺,虽然比不上开阳的那些大世家的家奴,但在这地方也是不错了。绝对不是赶着大年下雇人,就能雇来的。
老头也不隐瞒:“你们俩的动静不小,一说要来劳兴州祭祖,知府大人吓得三天没睡好。当地的那些大户们,也一个个的朝我家里跑。不过,你们放心吧,这几家都还算干净,况且,不过丁点大的小事,他们就是想求个心安。其实谁都知道你们那办的是大案子,真落在你们手里,那都是活该的。”
两人点头,老头一如既往的心明眼亮,不过,师徒三人终究是分离了数年,如今再想要说什么,卢斯和冯铮竟然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
还是老头开了个头:“咋了?都哑巴了?小子不是挺能说的吗?跟老头子我说说,你们那些大事都是怎么干的?那些说话本子的都把你们说成神仙了。”老头把烟袋拿起来,没点,就是干唑。
卢斯嘿嘿傻笑一声,嘚吧了起来。不过,有些事虽然能跟老头说却不能跟外人说,尤其这宅子里,现在什么人都有。不过老头也明白,唑着烟袋,笑眯眯的听卢斯侃大山,偶尔冯铮还跟着多两句嘴,再看这师兄弟二人对视一眼,那眼睛里的情义浓的都化不开,老头也就笑得眼睛更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