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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酌风流,江山谁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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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5节
      仿若在应和他的声音,脚下的小花猫亦柔柔糯糯地“喵”了一声。
      十一自然没有鱼。
      她在袖子里抓了抓,抓出半块白面馒头,丢了过去。
      小花猫温柔地在十一腿边蹭了蹭,才咬过那白面馒头,斯斯文文地啃咬起来。
      竟一点也不挑嘴。
      ***
      到达若耶湖时,夕阳已然偏西,金红灿亮的光芒,仿若为湖泊敷了一层金箔。暮风徐起,那金箔便流动起来。
      粼粼波光里,有渔夫正收了最后一网,唱着传颂多年的歌谣。
      “寒来暑往几时休,光阴逐水流。浮云身世两悠悠,何劳身外求。
      天上月,水边楼,须将一醉酬。陶然无喜亦无忧,人生且自由……”
      十一远远听着,伸手抓向酒袋,又无声松开。
      她转头向宋昀一笑,“果然好地方!江山如画,烟树历历,秋日里亦是好风光。”
      宋昀见她跳下车去,迟疑片刻,也只得缓步下车,慢慢跟在她的身后,一路行向湖边。
      于天赐唤住两名侍从,令他们不用跟去,且在原地用些饮食,静静等候。
      宋昀走了几步,便道:“柳姑娘,怪冷的,你穿得单薄,还是不用往湖边去了吧?”
      眼前江枫渐老,汀蕙半凋,远有孤烟袅寒碧,近见残叶舞愁红。原也到了万物萧索冷清的时节。
      十一向前眺望着,悠悠道:“喝酒多的人,不怕冷。你若冷时,我将外袍脱了给你披上?”
      “……”宋昀好一会儿才道,“不用了,我也不冷。”
      十一却快走几步,奔到那边正扣缆绳的渔夫跟前说了几句,又递过去一串钱,那渔夫便瞧了他们两眼,笑嘻嘻地丢开小船离去。
      十一便拉过宋昀上了那小船,在船头坐了,轻笑道:“若真冷时,咱们可以躲船舱里。”
      宋昀便抬眼打量了几眼那船舱,眼底一抹幽凉闪过,却温温文文答道:“好。”
      十一便在膝上打开一个小包袱,取出其中的两块糕点,先递了一块给宋昀,又道:“听说这是你母亲做的糕点,我今天也沾沾光,尝尝令堂手艺。”
      母亲做的糕点……
      宋昀沉默地一口一口地慢慢咀嚼着。
      十一却似心情不错,接连吃了两块,才笑道:“果然天下母亲的心意都差不多,我怎么尝起来……也有些像我母亲的手艺呢?”
      宋昀道:“也许这糕点就是这味道吧!”
      十一叹道:“嗯,糕点的味道相像的确不奇怪,连人都可以长得很相像,何况糕点?”
      宋昀手边的糕点还有一小块,却再似咽之不下。
      十一正在他耳边继续说道:“宋昀,我午间可能真的喝得太多,醉得厉害。我把你当成了另外一个人。他跟你长得很像,对我很好,可惜年轻早逝。我一直想着,若他还活着,我一定会嫁给他,哪怕避居山林,戒了酒,粗茶淡饭一辈子,也会甘之若饴。”
      “哦!”
      宋昀低低应着,眼神飘忽片刻,将剩的糕点轻轻丢到湖里。
      夕阳已沉,暮色已深,依约的月影在云间来去。天地便揭去了夕阳虚幻的金红,换作月下被稀释的暗黑,如谁一身黑衣,却敷着浅银的光华。
      十一清莹的眼睛里像凝着冰雪,淡淡从他面庞飘过。
      “对不起,阿昀。我只是想和他共度余生,而不是你。可他已活不过来,我也已戒不了酒。于先生已将你的家世告诉了我,若你随我避居山林,你供养不起我所需的美酒,我也禁受不了跟随你的清贫。我只是不小心说了醉话,你莫当真。”
      “于是……你已经不打算随我去竹楼,或其他任何地方?”
      “对!想来想去,我还是回韩天遥那里妥当。他欠我的情,不敢欺负我。他既富且贵,出手也大方,便是我索要再陈再好的美酒,他都不会介意。”
      十一的话语里,难得地有着一份歉疚和无奈。
      宋昀僵坐于船舷,许久方道:“知道了!”
      很平淡的回答,却被那冷风一扫,低低哑哑地荡了开去,听着竟有几分破碎。
      十一凝望着他平静却发白的面容,胸口竟一阵阵地发闷。
      她轻轻道:“于是,阿昀,我打算回绍城了……”
      宋昀点头,却忽抬眼,低声问道:“可以再看一眼你的真面目吗?”
      他不是小珑儿,自然不会幼稚到认为十一病了便会美貌,平时都会这样粗陋不堪。
      十一便笑了笑,叹道:“阿昀,其实……你也只是看上了那副皮相,一时为它所惑,对不对?我们认识的时间很短,也只不过见了那么寥寥几面,哪来什么放弃一切生死相依的感情?都不过一时糊涂罢了!我一时糊涂把你当成了我心上的那个人,你一时糊涂喜欢上了初见时的那副皮相,对不对?”
      宋昀定定地看着她,月下潋滟的暗色水影晃动,把他的神色也映得晦暗不明。
      好久,他才突兀地一笑,“你说对,那就算对吧!”
      十一掌心里沁着汗意,却笑得越发轻松,“那就是了!你细想想,若你始终对着我这副丢人海里就找不出来的尊容,你肯抛下一切和我隐居?我如果不喝酒,不喝醉,你也只是宋昀,刚认识没几天的陌生人而已,而不是……他。”
      她凑近他,自怨自艾般地叹息,“其实我也不想喝酒。但我醉后能常常看到他,而且常常觉得身边的男人像他。阿昀,你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宋昀的面庞,如一块即将龟裂的精致玉雕,终于连最清浅的笑意也维持不住。
      十一很满意。
      若出击,则必须是致命一击。
      从此重伤,心死,转头奔向他该走的那条康庄大道,奔向人人钦羡的金壁辉煌的高处。
      富贵,权势,功名,平步青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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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来暑往几时休,光阴逐水流”一词,出自南宋张抡《阮郎归》。
      湖若深若浅(二)
      一切依照母亲和先生的愿望进行,一切走向他本来该走的轨道……仿佛她根本不曾出现过,就好。
      她拍拍他的肩,异常和善地说道:“阿昀,你保重,我走了!车上的五十年女儿红我会带走,然后我会去找韩天遥……他必定会为我预备更多的美酒!”
      宋昀没有说话,甚至连头都没有抬起郎。
      再怎么温和文雅,他也是个自尊自爱的男子。换谁被这样打击,都该对她恨之入骨锎。
      那低垂却不肯流露伤心的眉眼,忽然让十一克制不住地想要落泪。
      当年,她留下水晶莲花,退回太古遗音的那一刻,那个一直说等她长大会娶她的男子,应该也是这般神情吧?
      十一终于一个字也说不出,立身纵跃而起,飞向岸边。
      湖风淡荡,不知什么时候已将渔舟推离湖岸,只在岸边不远处随波逐流。
      宋昀不会武艺,但船上有橹,可以用来划回岸边。
      十一无声地吐了口气,待要迈步离去时,那一直安静着的宋昀忽在船上站起身来,高声问道:“柳姑娘,其实……你也不喜欢韩天遥,对不对?”
      十一只是韩天遥名分上的妾;相处这么久,他也早已看出,十一并未把韩天遥怎么放在心上。
      她说她不是韩家的妾,她说她是姑娘,字字句句都是真的。
      那几日.她根本没怎么喝酒,更不可能醉。
      而十一终究也没回答他。
      若一开口,只怕那沙哑的声线会流露太多努力掩饰住的情愫。
      一切,到此为止吧!
      仰头看了一眼云间月影,她快步奔逃而去。
      宋昀看着她的身影消逝于暗夜里,身形一晃,无力坐回了原处。
      他垂头,默然看着船舷下方深浅难辨的湖水,低低道:“柳……柳姑娘!”
      渔船被十一借力飞出,已被推得离岸更远;再被宋昀落坐,船身更是一晃,一圈圈涟漪顿时荡了开去,扫开湖面那徐徐有致的如鳞波纹。
      弦边又有哪里的一滴两滴水珠落下。
      细微地“滴嗒”声里,谁在苦涩难言地哽咽道:“朝……朝颜……”
      大圈的涟漪中,有一圈圈极小的涟漪,幽幽无声地在黑暗里荡开。
      那个叫朝颜的女子,在她成为十一之前,那样的明艳四射,兴致勃勃地铺展着她波澜壮阔的人生。
      她当然不会注意到,在某一时,某一刻,有某个少年,曾路经了她的人生。
      他是她不曾察觉的微小涟漪,她则是他二十年生命里全部的波澜壮阔。
      ***
      那时候,朝颜郡主尚未成名,天下人只知道凤卫,只知道凤卫之首郦清江。
      而十四岁的宋昀连郦清江是谁也不知道。
      除了填饱肚子,他还需要书籍和纸笔。母亲白天为娘家兄嫂侄儿做着针线,夜间则接着外面的活儿。
      为了省钱,油灯调得很暗,母亲的头越埋越低,眼睛越熬越红。
      可惜,即便母亲再煎熬,即便他宁可饿着肚子,他都没办法得到足够的书籍,去填补那亟待满足的求学欲.望,更别说去学那些士人该学的琴棋书画了。
      他帮人干粗活,在夜间悄悄挑开手指上磨出的水泡;他帮人写文抄功课,装作没听见母亲的抱怨,抱怨他不该用笔墨练字;一块平平整整的木板,一支早已秃了的毛笔,才是他应该用来练字的工具。
      他悄悄攒了半年,终于攒了两串钱,预备去书肆里挑自己向往已久的几套书籍。
      这时,一位佟家表哥发现了他的私藏,夺走那两串钱,并告诉了他的舅母。
      舅母前儿刚少了一块碎银,当即疑心是外甥拿去换了钱,表妹亦指证他某日曾到舅母房中去过……
      连母亲都惊疑地看着他,仿若儿子变成了陌生人。
      他百口莫辩。
      向来还算温和的舅父更是大发雷霆,将他按于长凳,一顿痛责。
      是晚,他带伤离开佟家,沿着幼年的记忆,去寻找生父逝后便已失落的家园。
      渡口,他破衣狼藉,满面尘灰,摸着空空的袖管,排在踏板前,却久久掏不出一文钱来,连船夫的眼底都忍不住流露鄙夷。
      身后,有和他同龄的少年和少女嘻笑着行来,少年瞥着他局促的模样,随手递过去三文钱,说道:“他的也算上!”
      他低头,连谢字都懒得说,默默坐到船舷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