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节
她恢复本来面目,并换了远比平时精致的穿戴,自然是想悄无声息地去见一个很熟识的故人……
韩天遥阖了阖眼,随手熄了银烛,取过随身宝剑,纵身飞出府去,沿着御街一路向南方奔去。
***
历代皇城,大多北宫南市,或宫城处于都城中间,四周散布民居。
但当年高宗南渡,皇宫择在了地势较高的凤凰山麓,杭都便形成了罕见的南宫北市格局。
朝天门以北,多为民居、市集;朝天门以南,则包括了宫城和太庙、三省六部等朝政要地。
而宋与泓身为皇子,所住的济王府就在皇宫北门附近。
十一平时并不出门,却在见宋与泓一面后突然夜间离去,韩天遥便不得不和宋与泓联系在一起。
可她若想见宋与泓,想与宋与泓谈点什么,以目前三人的关系,韩天遥完全可以在府中悄悄安排,绝不会惊动外人。或许,有些事她根本不愿让韩天遥知晓?
西风正冷,呼吸间肺腑便因那寒意微微地抽疼。
流泻的月光笼着济王府重重楼宇,却和别处一样沉寂黑暗,灯笼都看不到几盏。
杭都向来有夜市,但仅限于北面市集,何况此时已近子时,夜市早已散了。朝天门以南更是安静,一队巡逻的官兵走过后,御街连落叶飘下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韩天遥纵身在一株高树上观察半晌,掠身飞入了济王府。
宋与泓与王妃尹如薇不睦,不会住在后院正房,也不可能在姬妾房里与十一相见,故而他只奔向前院还亮着灯的屋宇。
眼见那边房屋整齐峻丽,似有人正走动,韩天遥正要靠近细察时,冷不丁那边晃身飞来一黑影,差点和他在瓦栊上相撞。
二人都是一惊,各自挺剑而出,竟在黑暗中静默地飞快对了几招,才有机会定睛看向对方。
然后,是彼此惊呼。
“韩兄!”
“齐兄!”
下面已听得动静,高喝道:“什么人?”
韩天遥、齐小观对视一眼,已是心有灵犀,齐齐向府外飞去。
二人都是一等一的高手,片刻后便已离开济王府,同行至太庙后的一处山坡上,正将夜间的皇城尽收眼底。
隐隐听得济王府那边喧闹一阵,很快安静下来,并未见有人出府寻觅追击。
韩天遥见齐小观眉眼郁郁,往日明朗通透的气息都蒙上了一层阴霾,遂道:“齐兄,我因有高手潜入府中,一路追踪到附近失了踪影,所以正在四处寻觅。不知齐兄怎会在此?”
齐小观找平坦处坐了,叹道:“我找济王有事。不过他不在府中。”
韩天遥挑眉,“不在府中?”
齐小观愁道:“嗯,我问了他的爱妾姬烟,说回来后就跟王妃吵了一架,当即带了两名心腹侍从离府,也不知去哪里了。这两年他为气他那个王妃,损事儿做得不少,指不定又歇在哪一处瓦舍了!”
时下杂剧、滑稽戏盛行,瓦舍内所设的勾栏,便是用于表演这些戏目的场所。
瓦舍者,取“来时瓦合,去时瓦解’,易聚易散之意。
杭都城内,设有多个勾栏的瓦舍足有二十多个,还不包括只设有单个勾拦的。
尹如薇想从中找出夫婿来估计不容易;而齐小观更是没法找了。
齐小观望向韩天遥,“夜探韩府的人,应该不会是济王府上的。能从韩兄手下逃脱,身手必定高明。济王身边应该只有段清扬和涂风可能做到,但我刚才在府里转了几圈,连他们都没看到,想来应该是随济王出府了!施铭远奸诈多智,韩兄需多加留心,别被有心之人挑拨离间。”
韩天遥原是编出个夜行人,好为自己前来济王府找个借口,此时听齐小观认真解释,且提起施铭远时不掩恨怒,像是认定夜行人是施铭远所派,刻意引他进济王府,好令他与宋与泓心生嫌隙。
他沉吟片刻,答道:“嗯,皇宫附近藏龙卧虎,谁家不养着几名高手?兴许是别的府里的。”
齐小观点头,“凤卫开京后,宫中应该也会另调高手。你既与济王联手,有人盯住你也是意料中事。”
韩天遥心念一动,“皇后?”
齐小观在腰间摸了摸,竟也摸出个酒袋来,饮了两口,随手递给韩天遥,说道:“别小看她。巾帼更胜男儿的,当年有你祖母梁夫人,如今更有云皇后一手遮天,为所欲为!”
韩天遥接过酒袋亦饮了口酒,笑道:“你似乎忘了还有一位朝颜郡主。”
齐小观摇头,“哎,宁献太子一死,这世上应该就没有朝颜郡主了!”
韩天遥侧脸向他笑了笑,“我听得倒是越来越好奇了!朝颜郡主比宁献太子入宫还早吧?听闻还是皇后当成亲生的亲自抚育过的。”
二人都是少年英杰,虽相识未久,但彼此意气相投,一见如故。齐小观顿了片刻,到底答道:“是我师父跟皇后开了个天大的玩笑。他在皇后寒微时便与皇后相识,二人感情极好,所以皇后通往中宫的道路上,师父不遗余力相助。但后来还是有了些分歧,师父便很少入宫了,皇后为此很难过。所以后来师父将师姐抱去,声称是自己一时荒唐和侍儿生下的女儿,皇后立刻就抱了去,当作亲生女儿抚养着。我和大师兄也一直以为师姐就是师父的女儿。”
“其实……不是?”
“不是。师姐全家都被云皇后、施相给害了,或被杀,或流放,一个没留。师姐的父亲死得很惨,至今尸骨不全,身首异处……师姐的母亲产下师姐的当夜便悬了梁。”齐小观拿过韩天遥手中的酒袋,一气饮了数口,才叹道,“我不明白师父到底在闹哪样。如果他还活着,能给皇后一个解释,也许师姐还有一条后路。可师父已经逝去,加上宁献太子的死……师姐离开时应该已经完全崩溃……”
齐小观仰脖将酒袋里的酒水饮尽,向韩天遥笑了笑。那样阳光般明朗的少年,笑容竟是惨淡得无以复加。
“我和师兄知道会出事,所以宁献太子下葬那晚,我们都在太子陵附近守着,一直听到太古遗音的琴声。我们以为她还在,但原来竟是幻音。等我们找过去时,师姐已经不见了。我们只找到了皇后预伏的杀手。他们也为琴声所惑,以为师姐还没走。我不知道皇后有没有继续追杀师姐,也不知道师姐后来去了哪里。以师姐的身手,脱身应该不困难。可问题是,从宁献太子病重垂危开始,师姐就快崩溃了。她已经支持不下去,当面退了和济王的亲事。济王那么骄傲的一个人,看着她神色,连半个不字都没敢说,还在帮着四处觅医救人。如果太子能救活,也许还有希望,可是……”
齐小观将头埋到臂腕,竟是无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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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多少事,欲诉泪痕深。那苦痛刻得深了,连泪水都已奢侈。
明天见。
笺西风惊夜(三)
好一会儿,他才道:“你不知道我师姐是多要强的一个人。容貌又美,武艺又高,才气见识远胜须眉,皇上、皇后还有师父,一向把她当心坎上的宝贝似的捧着,我和师兄也处处听她的,凤卫更是敬她如神明。忽然有一天,她发现她的养父母竟是害死她全家的仇人,她当作生.母般孝顺的母后不惜手段置她于死地,她原来的坚持和骄傲不过一场笑话,最后连他最喜欢的男子也为她而死,而她的母后还在追杀她……”
月光下,他抬起通红的眼看向韩天遥,“你说,换了你,你受得住吗?”
韩天遥眼前恍惚又是那个衣着邋遢的女子,在金桂如雨里懒懒举起酒壶,朦胧着醉眼向他散漫而笑,“来,再来一壶醉生梦死……郎”
深黑的眸宛如此刻的夜,他焦灼地眺着远方,寻觅着那不可能在此时此刻出现的身影,低低道:“嗯,受不住。即便是男人,也受不住。锎”
花浓别院被夷灭,遇害的虽有妾室和同族亲友,他尚悲恨相继,一改素日主张,决定出仕并设法报仇。十一却是比他更尊贵更骄傲的女子,面对的那一切更要沉重百倍……
真不明白她师父郦清江将她冒充自己女儿送入宫中时,到底在想什么。
他忽然还觉得自己当日硬逼着十一戒酒真的很残忍。
如果这两年十一不曾在酒乡里醉生梦死,借着醉酒去寻求一时的解脱,她还能挣扎着活下来吗?
韩天遥不敢细想下去,转而问向齐小观:“齐兄这时候入济王府,是有急事?”
齐小观眉峰皱起,“施铭远那老儿……把我师兄给抓了!”
“就是你和朝颜郡主的师兄,路过?你们已经离开杭都,他抓你做什么?”
路过诚如其名,虽是大师兄,一身武艺不弱,可在凤卫里还不如活跃俊气的齐小观有存在感。
他敦厚温和,好像曾在很多人的生命里路过,却很少能在人心里留下痕迹。但他当年能约束住找皇后理论的师弟,并带着凤卫全身而退,足见得绝非寻常庸碌之人。
齐小观已在苦笑,“大约是那日我和你在闻家饮酒,被厉奇人发现了吧?那老儿抓不着我,竟让施浩初设计抓了师兄!”
韩天遥立时悟出,凤卫竟因相助他而惹祸上身。
凤卫虽因朝颜郡主之事离京,但原来到底是皇后嫡系,又是郦清江所留,云皇后必定希望他们继续为自己所用,尚有笼络之意。齐小观自己也很小心,那夜在芳菲院虽派人出手相救,却丝毫不肯暴露凤卫身份,发现袭击的黑衣人竟与官府有关,也即刻收手而去。后来去拜会韩天遥,他也是在诸官离开后才悄然到访,可惜已经落于厉奇人眼里。
施铭远眼见韩天遥全身而退,且与济王、凤卫联手,焉能不急?
济王宋与泓表面跟施家一团和气,何况又是皇子,施铭远奈何不得,遂找上了凤卫的晦气。
齐小观得知师兄出事,明知与此事有关,担心白天拜访济王会引来更多猜忌,才会夜探济王府,不料恰好遇上韩天遥。
韩天遥并未迟疑,立刻道:“齐兄,此事由我而起,我当全力相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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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中天,金雁湖,芙蓉畔,旧日画舫,候卿至。不见不归。”
十一抓过腰间小小的映青酒壶,想饮酒,又悄然放下。
她已显出本来面目,眸似明星,鼻如琼瑶,唇似红樱,衬着烟紫色的袄裙,整齐绾起的云髻,愈发显得明月般皎洁无双。
金雁湖畔旧芙蓉,年年花开,年年花谢,算来十一也见过几回了。
可这时节委实太冷了,凭怎样拒傲清霜的花木,此时也已萎黄凋谢。
十一拈过一片残留的花瓣,默默地看着,依稀还记得当年花香鸟喧阳光明灿的光景,只是相见相随的那些身影,连同那些温润明亮的笑容,似已隔了三生三世,遥不可及。
两年,酒水泡得一颗心松散如沙,拢不起,抓不住。
她便独自深陷于那荒凉的沙漠里,专注地跋涉向没有目标的前方,仿佛刻入骨髓的前尘往事真的只是属于朝颜郡主,而与韩家那个人人可欺辱可嘲笑的第十一房小妾无关。
夜半凉意深,哪里一缕箫声清越含愁,吹裂晚云天;又有哪里有人哽咽轻吟,其声幽幽。
“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朝颜,我当这一生一世,再也等不到你。”
十一忽然间再也忍耐不住,一垂头,泪落如雨。
柳下有儿郎次第跪迎,段清扬恭谨上前叩首,“郡主,殿下等候多时!”
十一抬袖拭去泪水,若无其事道:“前面带路!”
***
眺台尽处,果然有画舫依旧。
历了两年风雨,雕栏琐窗都已褪去原来的鲜明色彩,化作浅淡的檀红,如被抽去精气神的落瓣颜色。
画舫檐角挑着灯笼,一对凤凰形状的“凤”字鲜艳如昨,似随时能带出那个欢脱明媚的少女,以更胜男儿的盛气在指点江山,笑傲众生。
十一定定神,缓步踏了进去。
宋与泓坐于舱内,慢慢搁下手中白玉箫,通红着眼圈看着她,忽而一笑,“我不敢去迎你。我怕我见了你便控制不住,跟你抱头痛哭。”
他这样说着,人却已站起,张臂将十一拥入怀中,大颗的泪已滚落下来。
十一张口,竟也一个字说不出,只伸出手回拥住他,默然将下颔靠在他肩上,刚勉强克制住的泪水无声滑落。
虽然过得浑沌,她比两年前居然又长高了些;而他肩膀也比先前宽厚好多,分明已任性妄为的热血少年长成了有城府有主见的刚毅男子。
尽管,一眼看去,他依然是那个豪爽义气仗义执言的宋与泓。
十一的心冷了冷,终于推开了他。
宋与泓微微一愕,携她到案前坐了,替她倒刚泡好的茶。
“这是你最爱的雀舌,香幽味甘,颇耐回味,尝尝。”
十一接过茶,却道:“两年不曾好好喝过茶,这味觉都麻木了,哪还能品得出原来的味道来?又或许……是因为一切都不再是原来的模样?”
她品茶,目光却已尖锐,钉子般钉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