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
他们之中,有些从小便是神童,五岁知《五经》,七岁能诗文,有些不过十岁,手谈便能够胜过朝中棋术高超的大臣。
有些出身世家,在家中世代相传的“道”上,已经走到了极远的距离。
那些真正过目不忘、出口成章的天之骄子们,天赋异禀到即便马文才用尽全力,也只能堪堪到“不泯然众人矣”的地步。
死而复生后,曾几何时,他也成为了无数人口中的“神童”,可只有他知道,他并没与因为重生而变聪明几分,前世想不明白的题目,如今还是想不明白。
他比同龄人更优秀,不过是因为他飞的更早,练的更勤。
一个早已经学过这些东西的成年人去和真正的小孩子比谁聪明,甚至还因此洋洋自得,岂不是可笑至极?
正是因为清醒的知道自己和这些天才之间的差距,所以即便从小时候起他便获得了各方的褒誉之词,马文才却从未生出过骄矜之意。
他曾见识过什么才是真正的“人中之才”。
正如只知啄食面前麦粒的燕雀曾经见识过鸿鹄高飞的领域,所以再也不会只顾着在地面上蹦窜,只仰望着比苍天大树还要高耸的天际。
努力,努力,再努力,今日之努力,是为了他日不必再陷入往日自低自苦的境地里。
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
在这一点上,他和那些彻夜苦读以求来日一鸣惊人的寒门书生,又有什么区别?
马文才原本是不准备到会稽学馆来的,区区五馆,前世的他便看不上眼,后世的他更不会上心。
可他既然来了,便不允许自己还落于人后。
既然总是有人要得第一的,为什么不能是比任何人都努力的他?
如今祝英台的一句话,却彻底戳破了他心中隐藏最深的恐惧。
他毕竟不是天才,也不是鸿鹄。
他只是一只心存高远的燕雀,试图一飞冲天,能够达到鸿鹄的境地。
待他日,他重回国子学,积双倍之努力和双倍之时间,却不知可弥补得了天才和普通人之间的距离。
所以祝英台理解错误却一针见血的一句话,却让他外厉内荏到几乎站不住身,正如今日他看待寒门学子如何努力都不及士子般的轻蔑……
到那时候,那些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一切的天才们,看待他的努力,会不会犹如祝英台看待鸿鹄脚下清波后真相般的可笑?
啪啪啪?
多么像打脸一般的声音。
马文才心中又惧,又惊,又怒,又哀,不知不觉间,后背已经濡湿一片。
他的思绪像是已经渐渐飘远,一直飘到久远的过去,那个心高气傲自命不凡的自己如何一步步走入国子学那重重巨门,却怎么也走不出去……
在一片苍凉之中,马文才感觉到自己的袖子一紧,而后被摇了一摇。
他定定地偏过头,便看见了一脸不安的祝英台正攥着他的袖子,虽然有些害怕,却依然坚定着看向他眼睛的样子。
面前这个“直言无忌”到让他生出逃跑*之人,此刻却毫不避让地对他道着歉。
“抱歉,我说了谎。”
她的表情认真,神色也再不是之前那种什么都无所谓,得过且过的“乐天”表情。
“我不读甲科,是因为我无法出仕。”
第22章 不会妥协
“正因为我才华不弱于其他士子,所以我无法去读甲科。如果我成绩优异,我就无法掩饰我的才学;然而让我故意表现出拙劣的才学,则是对不起我曾经付出过的努力。”
祝英台的语气中有一种早就看透的疲惫。
祝英台原身的努力,并不因为她出众的天赋而就有所减少,她是个天才,却不因自己是天才而有所松懈。
自己可以在价值观中表现的和她不尽相同,但如果她对不起她曾付出过的努力,便是一种对原身的侮辱。
被千年传颂的祝英台,如果是个女扮男装不学无术,进学馆只是为了撩汉子找老公的low货,连她自己都饶不了自己。
她会脑补,但脑补是为了分散她时刻紧绷的神经,她清楚的明白自己并不会因为脑补而真去妨碍到任何人。
但她的话,好像真的伤害到马文才了。
她和祝英台,从不会去伤害自己的朋友。
“我不想被人看轻,可也不能出人头地为自己和其他人惹麻烦。马文才,我不愿出仕,也不能出仕,我不能告诉你我的苦衷,但甲科,我不能去。”
她低下头,有些羞愧地说出了真相。
“我开玩笑,是为了掩饰我的无措。”
马文才微愕。
他从没有见过认错如此之快的人。
“至于鸿鹄的话,是我先入为主的观念在作祟,我以前听过那样的典故。我没有觉得鸿鹄的行为可笑,也没有瞧不起你努力的意思,我不是夸耀自己不用努力就可以得到别人努力的东西,更不是酸着我没有得到、只是因为我懒得去争取。”
祝英台半天没有等到马文才的回应,声音里已经有些颤抖之意。
“仪态闲适的天鹅尚且在水面下拼命的划水,哪里会有不努力就能成为天才的事情呢?哪怕真是鸿鹄,会表现未曾如何努力的样子……”
“不过是担心自己是另一只鸿鹄之下的燕雀罢了!”
即便是天才,也还明白一山更有一山高的道理。
从小背负着“天才”之名,承受所有人的夸耀,一旦没有表现出众人期待的样子,就会落得个“才尽”的笑话。
担心配不上自己的名声,担心表现的刻苦努力会显得笨拙,担心即便努力了还是比不上更有才华的人,索性便表现出“我什么都没做我就是这么厉害”的样子。
这样做的话,如果日后落败,还能解释是“他很聪明但是就是没怎么努力”,似乎只要天才一努力,就能更加出类拔萃一般。
祝英台不算是天才,但她有着原身留下的所有记忆和感触,她比任何人都了解这个女子是如何痛苦又挣扎的生活在这个可怕的社会。
她既不能展现出自己比男人还要出众的学识,又不愿犹如寻常妇人一般浑浑噩噩的渡过自己的一生。
祝英台的高傲来自于天赋,祝英台的痛苦也来自于她的天赋。
而她的高傲来自于她的来处,她的痛苦也来自于她的来处。
对于很多男人来说,时人讲究风度,时人讲究清静无为,时人讲究“努力终究成空”,所以即便他有多么努力,面上也要表现出一副“嗤?努力?那是下等人才会做的事情”。
似乎只要和普通人一样努力,就会沦入下品。
就连马文才这样有才有能之人,也不敢承认自己其实拼了命的努力,生怕被别人看轻。
这个怪诞的时代,将人类美好的品德批判的一文不值,又将该唾骂的言行反倒高高拱起。
这样的时代,能让祝英台产生什么样的融入感?
她几乎是时时刻刻都能感受到自己是生活在荒诞之中的。
即便是真的见到了这些活在“传说”之中的人物,也无法让她产生真实感。
“那你的乙科又是怎么回事?祝家家教再差,也不至于乙科这么弱!你在家没读过《晋律》吗?”
马文才的火气已经被她慢慢安抚下去,但是一想到祝英台乙科成绩差成那样,火气又起。
南朝宋齐梁的法律都脱胎于《晋律》,多有增减,大差不差,马文才原本还以为祝英台会露出羞惭的表情,谁料她却紧紧蹙起了眉头,似乎多想一下什么都是罪孽似的。
“在家就看不进去,现在更看不进去。”
祝英台难得冷着脸。
她来的时代虽然法制上并不完美,可和这个时代一比,简直就是天上地下。她说她在家就看不进去是真的,祝家庄不许女子学律学,或者说,当世大部分人家都不允许女儿家学律学,所以祝英台起了来读书的念头时,是曾经想临时抱佛脚看看这个时代的律法是怎么样的。
可当她看完开篇几章时,就气的浑身发抖,将《梁律》给抛了出去。
法律规定朝官士族犯法能够赎罪,叫做“官当”;百姓有了罪,不但自己坐牢,还要株连全家老小。
法律规定士族可以不用受到任何惩罚便侵占河泽良田,百姓却无立锥之地。
法律规定士族不必交税,不必服役,国家危难时不必上阵当兵,取而代之的,是无数以血肉供之的百姓。
士人血亲相奸乃是风雅,只需要罚钱,庶民五服之内有了关系便要黥面砍腿流放千里……
每条律法其实都很严谨和严苛,可制定者们在每一条严谨的条律后面都开了“后门”,以供特权阶级去寻找脱罪的漏洞。诸如此般还有很多,其法律双标之严重看的祝英台内心里破口大骂,再也看不下去。
所以无论马文才也好,其他人也好,哪怕他们的颜突破天际,祝英台在看到他们的时候,无法不想到他们其实是吸食着民脂民膏甚至是民血民泪长到这么大的,而他们的风雅和风度,是在践踏着别人生存的权利的时候被“教养”出来的。
只要一想到这些,祝英台就根本没办法对他们生出什么好感,偏偏她自己的身子也生在这个阶级,连表达出对普通人的好奇都是一种“不合时宜”,更别说想办法维护他们的权利。
那被割了鼻子的可怜女孩,就是对她最好的抨击和警醒。
她除了用“好歹他们还有颜能*”来麻痹自己,还能靠什么才能忍住不拔腿就走的冲动呢?
有一段时间,祝英台似乎明白了为什么魏晋南北朝时有那么多明明可以做很多事的名士却选择了归隐,过着“放达”的生活。
难道这时代就没有聪明人吗?难道这时代就没有会生出怜悯之心的人吗?
可他们能做什么?连这个国家的法律都是要求人们去剥削别人、苛责别人、伤害别人的啊!
那些“不合时宜”的行为,放在了士族的身上,变成了旷达。唯有旷达,才能掩饰住他们内心不安而生出的惶恐之心。
至于之后的“跟风”,便是让人作呕了。
马文才问她为什么乙科学的那么差,这简直是个不用问的问题。
有几个她这样经历的人,会热衷于学习如何去压迫别人,如何用礼教把自己包装成没血没泪只懂繁文缛节的怪物,如何可笑的骑着驴子当马拿着玩具弓乱瞄就算是学了“射”和“御”?
祝英台第一眼看到“马场”那几匹比狗高不了多少的果下马时,她的内心是拒绝的。
马文才又如何能想到,祝英台的“看不进去”,是这么多无法和这个时代任何士族解释的“原因”?
所以当他看见刚刚还“诚恳道歉”的祝英台,此刻却一副“我不愿多提”的样子时,顿时生出一种“怒其不争”的可笑来。
她刚刚还口口声声说自己不是嘲笑他的努力,那现在这种“夏虫不可语冰”的态度是什么?
看不起他吗?
生性高傲的马文才无法直面这种两生两世的“轻蔑”,如果这祝英台是个真男人,他揍他一顿也许就出了气,可她偏偏是个女人,马文才看着面前的祝英台,只觉得自己快要被活活噎死。
有才了不起啊?
有才就能看不起人吗?
未免自己情绪失控做出什么真的伤害到祝英台的事情,马文才站起身,用更“轻蔑”更“高傲”的姿态凝视于她,冷冷一笑。
“你曾跟我说,来会稽学馆是为了看到不一样的风景,我原先还钦佩你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