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节
看着自己桌面上摊开的密密麻麻的草图计划,她几次握住笔又放下。
好半天,才终于下定决心,从挎在椅背上的小包里掏出手机,点开短信页面。
她和钟邵奇为数不多的几条来往信息,最后的一条,停留在昨天半夜。
是她发给钟邵奇的,一段并没有得到任何回复的话。
“钟先生,很感谢你曾经喜欢过我。
但其实,我锺意你,可能比你锺意我,更久,更深刻……也更难忘。”
她揉了揉眉心,心中吐槽自己昨天晚上大半夜这是发什么疯,把话说得这么惨兮兮又肉麻。
撤开遮住最后一句话的右手拇指,却还有一句后话。
那是半夜两点,她斟酌了无数次过后,发送的一句:“可是钟生,人生这么长,只有喜欢,是不够的。”
而后,石沉大海,毫无回音。
怀揣着满心不知道是愧疚还是无措的情绪。
这天下午,陈昭依旧强打精神完成了最后的方案,交给了公关部的负责人——顺带打了宋致宁上次给的主管电话,暗示交代了些细节。
虽说稍显投机取巧,但是至少避开了公关部一众看她不顺眼的女同事,也算是好事一桩。
而后,她便照例去昌里路夜市的啤酒摊兼职,七点上班,穿着笨重的玩偶服沿街推销,拿着低廉的工资,不要命地撒着汗水。
对这时候的她而言,总归是能多赚一分钱也是钱。
但这天的最后,脱下玩偶服,她除了从徐姐手里接过那一张百元大钞,还莫名其妙地被炒了鱿鱼。
在她惊愕的眼神里,徐姐点了根烟,眉间满是郁卒。
“我这真是送财神了,反正,你就做到今天吧,明天就不用来了。”
“什么意思?”陈昭有点急,“徐姐,是我今天迟了会儿到你不开心了?那我今天工资不要这么多了,给我五十就可以了,要不……”
“别说了,你还是好好想想自己以后做什么吧,喏,”她复又递过来一个信封,“这是辞呈,你拿着,也算是个交代,以后别这么辛苦跑来跑去了。”
说得这么体贴。
问题是,陈昭还是不懂自己这么个堪称三好员工的好劳力,到底是怎么被炒了的。
她闷闷不乐地把信封收进包里,说句谢谢,转身出了店面。
一声叹息,举目四望,忽而,又顿住视线。
不远处的路边。
男人一身西装革履,与这嘈杂夜市格格不入的气质。倚在车旁,他抱住手臂,并没有靠近或远离的意思,只是那么静静看着她。
不知道看了多久。
他忽然做了个撕开信封、展开信的手势。
陈昭愣了愣,好半天,方才会意过来,手忙脚乱地从包里掏出刚才那个黄色的信封。
撕去封口,这轻飘飘的信封里,只有一张白纸。
上头是熟悉字迹,力透纸背,写着一行邮箱地址:tozhao2004hotmail.com,另一行,似乎是密码,“870126zhong”。
她不解其意。
再抬起头时,街道那头,却已是人影空空。
她从别人的口中听到钟邵奇离开上海的消息。
而钟邵奇到最后,也没有向她告别。
陈昭揉了揉眼睛。
好半天,却又想笑自己孩子气。
都二十七岁了,她想,都二十七岁了,也应该学会,成年人的道别,是不需要那么多繁文缛节的。
有时候只是一个眼神,一低头,再回过神。
会等的人或许会等,该走的人,从来不会久留。
只是——
或许她还不敢分清,二十七岁的钟先生,究竟属于哪一类。
=
晚上十二点半。
回到自己的小阁楼里,陈昭一边擦拭着刚洗完、湿漉漉的头发,一边盯着电脑屏幕,用“一指禅”按部就班地输入用户名和密码。
确认无误,回车。
按键摁下的一瞬间,电脑页面却卡在登录页面上一动不动,彻底死机。
陈昭:“……”
她以为是自己这部二手电脑系统太过于陈旧,无奈间,拿起鼠标划拉好多下,页面依旧还是个无响应的状态。
正准备按下关机键重启,鼠标键又闪烁几下——
恢复正常,页面加载完毕。
她看着发件箱和收件箱里一致(2800+)的数字,嘴角一抽。
敢情是数据过载才死机,这也太——
等等。
2800封信?
她颤颤巍巍地打开收件箱,倒序排列。
邮箱里的第一封信,发出时间显示在2006年6月27号,从本邮箱发送到本邮箱,仿佛一种自问自答,打开,只有七个字,写的是:陈昭的毕业典礼。
还有一张已经失效的图。
陈昭一怔:她当时焦头烂额,除了回学校拿了一次成绩以外,压根就没去参加所谓的毕业典礼。
接着往下拉,6月28日,三个字:没找到。
6月29日,七个字:上海怎么这么大。
越看越觉得好笑,也越看越觉得,心里无端难受着。
鼠标仿佛永远都划拉不到底,在那如出一辙的“找不到”、“还是没有”的表意里,如同在绝望的情绪里漫游。
他并不是每一天都写。
写了,也不过寥寥几个字,从头到尾,没有一笔写“想念”,也没有一笔谈“喜欢”。
可这一写,是从2006年到2014年,整整八年。
在最近的一封。
2014年8月2日,昨天,凌晨三点半,这大概是整个信箱里,最最长的一封信。
他写着:“这世上只有喜欢是不够的,可是从始至终,我对你,何止是这么飘忽的两个字。”
所以啊。
他写:陈昭,往上走吧。
——我们会在那里重逢。
第26章番外一
他总会想起那一年。
薄雪纷纷的冬天,有个女孩抬起脸来,脸颊红扑扑的,眼里却全快要是攒不住的泪水。
她向他张开手。
拥抱他,如同拥抱一切与他有关,未知而栖惶的宿命。
=
他出生在1986年的秋冬之交,十月之末。
他的母亲是昔日上海军阀洛光远后裔,书香门第、江门洛家的长女,洛如琢。至于父亲——那位此生从未与他在生时见过面的钟家太子爷,钟礼扬,于他而言,似乎由始至终,也只是个名字的象征。
或许是因为,当他从母亲的腹中艰难来到人世时,他的父亲正在香港中环四季酒店大摆婚宴,四百桌流水席,欢庆三天三夜,各界名流到场贺他新婚之喜,传媒大肆报道,赞之为“世纪婚礼”,争相示好。
或许是因为,他的母亲,在这样的欢声笑语里,在香港的仁济医院,经历着产后的大出血,与死亡擦肩而过,整整昏迷九天后,才逐渐恢复意识。
清醒过后,她一遍又一遍地看着电视上婚礼的报道,末了,毅然决然地在身体尚未完全恢复的时候,就抱走了尚且在保温箱里同样奄奄一息的自己,当夜,乘船返沪。
是故,这样的人生际遇、天差地别,似乎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他并不是一个在爱里出生的孩子。
打从有记忆开始,他的人生就是一份经过精心设计的,永远不会出纰漏的培养方案。
每天密密麻麻的课程,一眼扫过去,每一句话,都标示着中文、英语、法语、西班牙语、俄语、日语六列注解。
三岁,他开始跟随洛如琢逡巡洛家的马场,也陪着她和她那些商业伙伴见面,尝试笨拙地挥动比他人还要高的高尔夫球杆。
年纪再大一些,她便安排他学习书法与钢琴,而后,开始接触学习社交场上的休闲运动,帆船、网球、乃至击剑和柔术。
他也曾经在年幼时,向身边那些嬉戏打闹的小同学,投去默不作声、悄悄羡慕的眼光。
那时,隔壁人家的别墅草坪上,男孩正拍打着小皮球,跌跌撞撞又好笑地追着球跑。
他无法想象自己做出那样幼稚的举动,洛如琢会是什么反应。
那时,他分明也才四岁半的年纪。
阿拉伯数字和讨厌又古怪的英语字母像是种诅咒,剥夺走了他所有本该在草坪上蹦蹦跳跳、玩着幼稚的纸飞机,甚至和同龄的孩子一起看看幼稚动画片、拼乐高的机会。
而观望着这一切、永远守在他身边的洛如琢,永远只是温温柔柔地劝慰:“你是钟家人,这是你天生就该会的——你想想,等到你爸爸死了,钟家的一切都是你的,到那时候再学,是不是太迟了?”
她说得那样确信和笃定,眼里全是几近迸发的欲望和果决。
可他分明从来没有见过什么钟家人。
也从来没有听过哪个家庭里,会有为人妻,为人母的女人,如此地盼望自己的丈夫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