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8)
许多长相体面、消息灵通的龙城人就会来酒楼帮闲,赚个跑腿钱,运气好还能混吃混喝。
这样的活计,外来人是做不了的。一来人面不熟,二来地头不熟,酒客们差遣起来也没有差遣老龙城人那么舒坦你爷爷的爷爷就来龙城定居怎么啦?你这孙子不还是给我跑腿帮闲么?
谢青鹤给帮闲倒了杯酒,请他详细说一说,那帮闲的话匣子打开就关不上了。
客官,您也知道,咱这片是老城区,一棵树一口井都是千年之前留下来的,都有讲究。
打我太爷爷开始,我家就住在这久安坊。知道吧?故老传下来的规矩,诶,就是这个墙可以推,道不能改,树不能挪。
早年间有不懂事的乡下人进城,赁了隔壁我老街坊的屋子,嫌院儿那棵树挡着不宽敞,愣是给砍喽,你说怎么着?当年就死绝了满门男丁
嗐,这可不是我吓唬您。您问问老成,这个老温,他俩也是老龙城人,这故事能不知道?
这帮闲说着就要招呼楼下两个伙伴,谢青鹤微微一笑:我信。
帮闲很满意他的态度,见谢青鹤又给他分菜,他连忙动手:哎,我自己来,可不敢劳烦您。
羊肉汤锅瓦罐肉,现卤的鸭子醩毛豆,帮闲吃得满嘴流油,谈兴越发深厚。
还有那井咱们龙城么,那是神龙潜升之地。咱这地底下就住了九百九十九条龙。老城里恰好就是一千九百九十八口井。客官您懂了吧?这井啊,它就是龙的眼睛!城里九纵七横十六条御道,条条通往御水河,一路汇入玉盘江,那就是龙行御道懂吧?龙得喝水呀!
前朝蛮子灭张,张朝皇室南逃,在湖阳建了个小朝廷,收拢江南兵将,打起来居然还有声有色的,说是能北伐还京!蛮子这一听就急了,为灭张朝气运,请了眉山北的妖僧前来毁坏龙城风水。
您说他们干了些什么缺德事?嘿,这妖僧指点蛮子,先是修路截断了龙行御道,就是咱们现在的玉子街和武运大道,又让蛮兵往城里所有的井里洒绣花针,这且不算呢,直接就填平了不少井!
所以呀,咱们这龙城打从蛮子坐江山的时候,风水就不行啦!
那帮闲已经喝得脸颊坨红,压低了声线,小声说:咱们这是遇上好时节啦。
前朝蛮子坏了咱们的风水,当今圣人圣明烛照,才升龙御极就宣召寺里的高僧进京,在宫墙里挖了那口太液池。您知道什么是太液池么?天上皇帝的御花园里才有太液池呢!
这个太液池,它就是群龙环聚之所。客官,您想想啊,那么多龙住在天子宫里,天天拱卫天子,龙气能不昌盛么?这龙气昌盛了,咱们大周朝当然江山永固,国祚绵长啊!
寺里的高僧。
谢青鹤摸了摸手腕,不意摸到了上官时宜赐他的手串。
他借着酒楼中明亮的烛光打量这串珠子。不知道是什么材质的珠子,沉甸甸的似是玉石,摸着又有些温软,似乎有弹性。
再仔细一看,这串珠子,似乎在发亮?
谢青鹤心中一跳。
第11章
修士知觉敏锐,五感之外,尚有第六识。
谢青鹤察觉到手串发光时,正低着头。这时候他就发觉身周的一切都发生了变化。
那是一种非常玄奇的转变,此前从未感受。有些类似于出窍,世间唯一一点本真也即自己,从凡俗的皮囊中挣脱出来,走进无边宽广的天地。唯一不同的是,此时的感觉没有寒冷与恐怖,而是一种略显迟钝笨拙的荒唐。
心生警兆。
谢青鹤倏地抽出竖在桌角的长剑,剑锋直指身侧帮闲。
帮闲就似被恶鬼附身,形容体态与从前大为迥异,脸上的谄媚没了,腰间的佝偻没了,姿态从容潇洒,隐带着一丝王霸之气。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谢青鹤心狠手黑,不分青红皂白拔剑就刺。
这人准备好的嘴炮没放出来,被谢青鹤逼得狗急跳墙,狼狈无比地噗飞了出去。
被附身的帮闲软倒在地。
谢青鹤横目一扫。
刚才还活色生香、充满了市井气息的酒楼,这会儿已经彻底变了。
一切都变得生硬荒谬。
这一眼让他陷入了一种不可思议的荒谬中,每一桌的酒客都显得那么荒唐和不切实际。
为了打听消息,谢青鹤曾仔细将酒楼中每一桌的客人都仔细观察过。这些人刚刚还看着真实不虚毫无破绽,现在打眼一看却觉得到处都充满了虚伪。
他就像是走进了一场拙劣的戏剧中,局中人都在夸张地表演着荒唐人生。
唯独正常的,仅有一个人。
在酒楼的中央,坐着一群令人不敢靠近、不讲卫生的彪形大汉,个个身怀兵刃,满脸凶狠。
这群望之令人生畏的大汉们原本围坐喝酒,这会儿也变成荒腔走板的奇怪模样,一时夸张,一时拙劣。惟有坐在八仙桌西南边侧对着谢青鹤的黄脸汉子举止俊雅,是这荒唐世界中唯一的真人。
从谢青鹤转身到出剑,也不过是一眼的时间。
他的剑锋再次对准了假装喝酒的黄脸汉子,倏地刺下。
你认得出我?!
那人再次从黄脸汉子的身躯里脱出,远远地附身在酒楼距离谢青鹤最远的一桌酒客上。
谢青鹤心说,你在这个荒唐世界里是唯一真实的存在,一眼扫过去就你格格不入,认出你难道很稀奇?他有心钓此人上钩,将手腕上的串珠露出来晃了晃:你猜?
上官好的却魔珠。
因离着谢青鹤比较远,那人不再担心谢青鹤的快剑,恢复了从容自在的姿态,说话时声带玩味,提及上官好三字更是有了几分品咂寻摸之意。
谢青鹤也不生气。
上官好是恩师俗名,出道时更名时宜,旧名不用多年。但,这旧名字也不是秘密。
江湖中人景仰上官时宜,敬称掌门、真人,小辈儿喊一声前辈、师伯,这是人家给面子。真遇到有人大咧咧喊上官好、上官时宜的,寒江剑派诸弟子也不至于要去拼命,说你不许直呼恩师之名上官时宜第一个就不准如此跋扈。
那人却觉得谢青鹤被镇住了,仿佛掌握住了局面,姿态越发从容随意。
却魔珠只能示警,不能破除魔障。你为什么能在魔境中认出我来?那人问道。
谢青鹤认真地说:那或许是我天赋异禀,资质与众不同。
不等那人再询问,谢青鹤心中也有不解:你是什么东西?为何来找我?
那人显然被他什么东西给噎了一下,重新坐回酒桌前,自斟自饮一杯,装腔作势做足了姿态,才轻轻一甩袖子,说:我是何人不重要。这么多年了,你们寒江剑派世世代代阻止魔气侵世,我们魔界也世世代代都想与寒江剑派重归于好。你来封魔谷,我自然要来见见你。
哦,魔物。谢青鹤了然。
我乃旧怨魔尊!不要把我与低等魔物相提并论!那人装了半天高深莫测,瞬间破功。
低等魔物尚有形迹。你这样的东西,只能附身凡人蝇营狗苟,也配称尊贵?谢青鹤强调了尊贵二字,对方果然有了些肉眼可见的躁动与愤怒。
很意外的是,那人明显被刺激了,却没有暴跳如雷露出破绽,依然守在酒桌边空口白牙地反驳:这是世间最强皮囊术!你这小子懂得什么?
我原本是不怎么懂。和你这鬼东西几句话的功夫,倒是想明白了不少。谢青鹤说。
他说着话,不知何时,莫名其妙就走近了那人喝酒的桌前。
那人也大吃一惊,再次飞离了这具皮囊。
哪晓得他附身另一桌正在与老友哭诉子孙不肖的中年男子皮囊时,刚刚在皮囊中停驻,眉心就是一股刺痛,谢青鹤不知何时已经守在了这皮囊身边,恰好等着他入窍,指捏剑诀,轰然一道雷光从他紫府炸开。
啊旧怨魔尊惨叫一声,偏偏被谢青鹤捏住了窍穴,无法脱体飞出。
有效么?谢青鹤对封魔谷毫无经验,完全是边摸索边对付,这会儿用春雷诀把旧怨魔尊炸了个七荤八素,他又接连用剑诀点了人家几下,把旧怨魔尊炸得吱儿哇儿乱叫,白眼都翻了出来。
好不容易等谢青鹤告一段落,旧怨魔尊连忙捧住他的手:饶命,饶命!
你在凡人皮囊之中,我杀不了你。谢青鹤老实承认自己束手无策。
那你一直嗞儿我?旧怨魔尊情态略显稚嫩,在他附身的中年老爷皮囊上看着挺惊悚。摸到了谢青鹤不杀凡人的底线,他也松了口气,你明明在那边你不是来得快,是早就知道我会在这具皮囊里落脚?
谢青鹤点点头。
你怎么知道?上官好不曾提过我们魔界故事!旧怨魔尊说。
谢青鹤不禁失笑:如今是你落在我的手里,不是我落在你手里。我为何要告诉你?
我对你没有恶意。打从见面到现在,我对你一句恶言也无,更没有对你动手。倒是你一连刺了我好几剑,还拿指诀嗞儿我!旧怨魔尊仿佛痛心疾首,我与你师父上官好还是旧相识呢!
被我拿住了,想辙要跑?谢青鹤端了一碗酒来,轻咬舌尖,一股清气激射而出。
就着混合了清气的酒水,他以指诀凭空画了一道镇定符,啪地拍在了那人附身皮囊的各处窍穴。
旧怨魔尊被彻底封在了凡人皮囊中,整个人都瘫了下去:你不是不懂嘛?
我是不曾见识过封魔谷魔气。不过,不管封魔谷魔气如何逆天,总也要遵循世间最大的道理。天阳地阴,天清地浊,春生夏盛,秋收冬藏。自来仙魔同源,仙之为本,魔之为影,魔也不是很稀奇的东西。谢青鹤随口说道。
谢青鹤已经把旧怨魔尊的皮囊仍在原地,回头抱起了时颜魔花,冷不丁地问道:你口口声声说,我师父不曾说这个,不曾说那个这些年,你都偷窥着我师父?
你也知道仙魔同源。你们修正道的生怕被魔念侵蚀,平时一概不提,旧怨魔尊说到这里,用下巴示意谢青鹤手腕上的串珠,上官好把却魔珠给你,也没告诉你有什么用吧?
谢青鹤低头发现手串发光那一时的惊讶,绝非作伪。
他怕你入魔。人心中有什么,看见的就是什么。他早一步告诉你这串子能示警魔境,此时心生魔鬼的就是你,而不是跟你坐在一起聊什么砍了棵树满门死绝的闲汉了。旧怨魔尊说,我们魔修就不像你们正道那么假惺惺,你看我一身魔气凛然,正气不侵,根本不怕被你们迷惑引诱。
啊啊嗷嗷旧怨魔尊凄声惨叫。
谢青鹤用春雷诀隔空甩了他几下,直到他惨叫声渐渐停了,才告诫道:别胡闹。这口吻不像是对付魔修,更像是在教训门内不听话的小弟子。
旧怨魔尊被他治得里子面子全没了,满脸鼻涕眼泪:你又嗞儿我?!
我辈修真讲究同气相求。既然仙魔同源,想来魔修也是一样的道理。你先前问我,为何知道你会附身这个皮囊?这道理你不是很明白么?谢青鹤将整座酒楼都扫了一圈,作势环抱,你号旧怨,修的是旧怨之念。你能附身的,也仅有心存旧怨之人。
这帮闲祖上曾经阔过,听他讲述旧事,大约是祖上动过院中风水,随后家败。他将家败之因归结于风水之说上,深恨破坏祖宅风水之人。心存旧怨,所以被你轻易附身,夺去皮囊,操控心志。
第二个被你附身之人,观面相有眉山蛮族血统。蛮人一度入主中原,役使中原旧族,享锦绣河山,为人上之人。本朝建立不久,蛮人还未忘记铁蹄踏碎烟雨江南的嚣张与得意,却早已从人上人的地位沦为过街老鼠。这人隐姓埋名、更改饮食习惯,努力装成北人模样,心中苦闷憋屈,旧怨难舒。所以,你也很容易地夺去了他的皮囊。
第三个被你附身之人。他父祖本是南兴乡绅,家业庞大。女长儿幼,于是尽力扶持女婿。父祖在时,姐夫尊重长姐,对前妻所遗子嗣不冷不淡,对岳家极其亲近。父祖衰亡之后,家中仅有姐夫在朝为官,日子就不大好过了。此人只恨父祖将所有人脉都给了姐夫,散尽家产为姐夫仕途开道,自己却不得不为了几百两银子向姐夫的原配嫡子低声下气
第四个。谢青鹤指了指旧怨魔尊此时的皮囊,这人最没意思。他怨子孙不肖,酒醉之后,一恨当年没娶青梅竹马的豆腐娘子,二恨当年教养严格,挞死了玉雪聪明的嫡长子,三恨妻室侍妾皆慈母败儿反正儿孙没出息,都是别人的错。
除此之外,这酒楼里没有第五个心存旧怨、可以让你夺取皮囊的凡人了。谢青鹤说。
师父是否心存旧怨,我不知道。姑且认为你说的是真话,你可以借此窥视师父的一切。但,你要说诱我入魔?谢青鹤都忍不住想笑,我心中无正无邪,不分仙魔,只知从心所欲,一无挂碍,更没有一丝怨念憎恨,你倒是夺我的皮囊来试一试?
旧怨魔尊咽下喉间腥甜的血气,闭嘴偏头不语。
本尊就是撞见鬼了才遇上你这怪胎!试你奶奶个腿儿!mmp,我要回魔穴!
谢青鹤一手捧着时颜魔花,一手按剑:应该会有人来救你吧?
围点打援,刺不刺激!
第12章
酒楼,仍是那座酒楼。
酒客们各行其是,诉苦的诉苦,吹牛的吹牛,爱吃的吃得面红耳赤,善饮的喝得醉意陶然。
缺席的说书先生始终不曾出现,引客的店小二依然当街点头哈腰热情招揽,然而,街上的游客来来往往,却对店小二的招呼视若无睹,再没有客人上门。
谢青鹤吃饱了不思饮食,行至栏杆处往下张望。
时间不早了,行人多半往烟花柳巷聚集。店小二招不来酒客,倒也未必与旧怨魔尊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