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8)
十一年没见了。谢施主还是这么口没遮拦。和尚说。
谢青鹤把还剩了点点心渣滓的匣子推上前:是不是搁猪油了?
武兴一别,贫僧一直在琢磨谢施主说给贫僧的道理。和尚说。
谢青鹤便觉无趣,将空匣子抛诸脑后,转过头又去和尚禅房的茶柜里找吃的。被魔障困在酒楼里整四日,他不曾辟谷,再是修为精深也知道肚饿。吃了点心好像更饿了。
谢施主说,佛法西来,西方经典既不禁荤腥,也不剃发烧戒。儒教讲君臣父子,道家说阴阳清浊,天底下的和尚庙也劝人向善,以地狱报应恐吓世人。贫僧这些年来,随师父行走天下,体察四方,却越来越觉得谢施主说得有道理。
俗人的规矩,常常变动。譬如家国变乱之时,朝廷要丈夫忠君爱国,一姓灭,一姓再兴,新朝廷又要丈夫为天下计,识时务者为俊杰。战乱结束之后,大批男子战死,又要寡妇异节生子,积蓄民壮。待到四海升平时,又开始讲究丈夫死忠,妇人死节。
俗人受皇权辖制,三千年来,事九姓之君,忠八朝之难。佛家的规矩,也任凭人君旨意发落。皇帝说,僧人要剃了头发,不许吃肉,这就成了佛家的规矩,二千年不改。皇帝说,僧人不许在闹市现身,须往深山修行,走街串巷的就成了假和尚,下九流。
经典曰,诽僧谤道者,下地狱。经典又曰,不忠不孝者,下地狱。和尚听得火炉上的水响了,伸手取壶:我佛成道日,岂有忠孝之说?
无论佛道,皆是导人向善的宗教。
道士讲究诸恶莫作、众善奉行,和尚讲究惜福积德、因果报应。
那么,什么是恶,什么是善,什么是福,什么是德?总要有个标准。
这个道德标准,一直都掌握在朝廷的手里。朝廷需要战士的时候,死战是德。朝廷需要投降时,忍辱是德。朝廷需要补充人口的时候,再嫁多子是德,朝廷需要风化矜持时,贞烈守节是德。
听朝廷的话,死后上天堂。不听朝廷的话,死后上刀山下油锅,受尽苦楚。
死后的世界,也受生前的皇权所控制吗?普通信众不大关心地狱的真伪。既然大家都这么认为,庙里的和尚道士也都这么言之凿凿,那肯定就是真的,死后的世界肯定就是那样的。
和尚不一样。
和尚在修行,和尚想知道,真实的地狱是怎么样的?
谢青鹤拦住了他沏茶的手:你等等。
和尚期待地看着他。
要不你给我下碗面条?谢青鹤拿出从茶柜里翻到的挂面,晒干了切得整整齐齐,大约是和尚预备的宵夜,你有砂锅吗?
和尚憋着一口气,起身给他找砂锅。
一直到谢青鹤吃上了茶汤煮的砂锅面,喝着和尚沏上的清茶,才随口说道:佛皆自悟,道自神传。按说都是自己修的,师父也教不了什么干货。那为什么还要拜师呢?
师父么,就是在你行差踏错、走火入魔的时候,能拉你一把的人。谢青鹤说。
和尚端着茶盏的手僵住。
谢青鹤低头吃了一口面,口中喷出热气:你师父怎么死的?
和尚久久不语。
谢青鹤也不说话,低头呼哧呼哧把一碗砂锅面吃了个精光,还记得擦擦嘴,端起茶盏漱了口,随即提剑起身,说:我问你,老和尚是怎么死的?
谢施主,你是通达智慧之人。和尚顾左右而言他,皇帝一道圣旨,他说什么是善,世人遵行则上西天,他说什么是恶,世人触犯则下地狱。古往今来,天堂地狱皆在皇权一念之间,可知世间并无善恶,惟有权力!你又为何要做强权之下的鹰犬?不得逍遥自由。
你跟我说什么善恶?我何曾问你是不是行善作恶?谢青鹤心中也有几分郁闷。
当初我跟你嘲笑那本写来恐吓世人下地狱受苦受难的经文,不过是看不惯你小和尚起早贪黑念经有口无心。我教你修行之道,是但问本心不问章程。你倒好,正经不念,只念歪经!甭跟我说什么正邪善恶,大道理你说不明白,压死你了!你就告诉我,你师父到底怎么死的?
和尚双手合十,轻念佛号,承认道:师父于此坐化。
不等谢青鹤抽剑捶他,他将前事简单解释了一遍。
贫僧告诉师父,我欲替五殿下剃度。谢施主也知道,寺里只容得下一师一徒,师父若不圆寂西去,贫僧便不能收徒。贫僧若收徒,师父必要西去。师父问贫僧,为何要替五殿下剃度。
换句话说,和尚收徒与弑师是可以划等号的。
谢青鹤想起酒楼里络腮胡说的僧殿下。看来和尚想做的事,终究是做成了。
我也想知道,你为何突然要收徒?谢青鹤不解。
和尚眼底竟露出了一丝极其温柔的光泽,声音也变得柔和:施主若见了伏蔚,也会很喜欢他。他是个很可爱温柔的小朋友,他说欲拜在贫僧门下,随贫僧修习佛法,参悟脱离俗世困苦之法,贫僧又怎么能拒绝他?
谢青鹤一时竟不知道该有怎样的表情了。
他与老和尚也有一面之缘,老和尚修性不修命,形容干枯,满脸褶皱,是不怎么好看。
可是,僧是佛弟子啊!岂不知红颜骷髅,皮囊美貌,皆是虚妄?
居然中了美人计,随随便便就把师父给干掉了?!
那池子是你蛊惑皇帝挖出来的?谢青鹤问。
和尚一口否认:不是。
老和尚虽来自眉山南,血脉不在中原,不过,我与他也有一面之缘,单看心性,他不是纵容封魔谷再现的妖僧。外界传说是寺里的和尚指点皇帝挖了个大池子,调理龙城风水,不是你,难道是老和尚?谢青鹤反问。
和尚居然点了头。
师父指点皇帝于宫中掘太液池,本是想聚拢群魔,以天子紫气镇压,永绝魔患。和尚解释。
谢青鹤嗤之以鼻。
人间天子确实能承接数百年气运,可绝对谈不上永绝魔患。
须知流年变换,山水也会变更。大江大河尚且不能年年流经同一地点。一旦龙脉变化,气运流逝,国祚也会衰微。古往今来多少大能修士皆不能阻止,老和尚凭什么永绝魔患?
若真能做到这一点,寒江剑派用得着数千年来沿江封魔,用得着拿历任掌门的尸骨镇压封魔谷?
和尚点点头,说:谢施主笑得不错。师父他是受了骗。
老和尚拿着寺里故老流传下来的藏宝图,带着徒弟四处搜寻。
和尚四处翻阅经典,寻找古之高僧大德秉承皇帝约束所著伪经的漏洞之时,老和尚则在寻找驯魔的秘籍宝藏。师徒二人行走多年,和尚觉悟了邪道,老和尚则找到了一本看上去非常可信的古书,学到了镇魔之法。
孰不知那本古书,那张藏宝图,从头到尾都是魔尊们设计的一场诡计。
只怪老和尚那张藏宝图来之不易,寻找宝藏秘籍也费了极大的功夫,魔尊们还故意派遣了魔修前去围追堵截,仿佛极其恐惧老和尚得到除魔杀手锏的模样老和尚便深信自己得到的是真本正经。
师父去游说皇帝掘池之前,也曾试验过那本秘法是否有效。和尚说。
魔尊故意使了些魔物、魔修前来送死,师父一抬手,大光明咒落地,数百里魔气席卷而空。这么大手笔的牺牲,魔尊也是好大气量。
魔尊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对老和尚下足了本钱进行诓骗,老和尚不上钩也很难。老和尚说服了皇帝,在宫中掘出了积蓄魔气的太液池,魔气侵世的结局就无法避免了。
积蓄的魔气日夜蒸腾,龙城百姓入魔者众,宫中的龙子皇孙也无法避免。
伏蔚先入了魔。和尚说。
谢青鹤不禁叹气:你知道他入魔了?
和尚点头:他未入魔时,贫僧也见过他。那时的他,并不可爱。
入了魔的伏蔚比较可爱,你就觉得入魔也没什么了?谢青鹤问。
善恶都可一言而决,佛与魔又有多少差别?和尚心平气和,根本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
他要拜你为师,想来是有所求?
天子有紫气庇佑,大魔尊想得到皇帝的皮囊,苦于无法近身,便来求贫僧去给皇帝传道。
贫僧想那皇帝性情阴鸷、喜怒不定,也不见得如何爱惜民生。倒是大魔尊诸魔皆称赞大魔尊乃有道明君,若他有了皇帝的皮囊,说不得比这个真皇帝更好十分。和尚越说越觉得理直气壮。
谢青鹤将长剑拄地。一时之间,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据你所知,这个大魔尊,他究竟想做什么?谢青鹤问。
和尚眼底竟有了一丝茫然:他就想当皇帝?
那弄得现在天气如此反常,是为了什么?你是在乡野行走过的行脚僧,该知道农人所说瑞雪兆丰年的道理。寒冬土壤上冻,虫卵衰亡,养息肥力,来年春耕秋收才不耽搁。就不说农人稼穑,这白昼炎夏夜里寒冬的折腾,我家小弟子们都要生出病来,就不知道这样惹人厌烦么?谢青鹤质问。
和尚张了张嘴,觉得谢青鹤关注点有点歪。
现在的情况是魔气升腾,龙城百姓纷纷入魔,和尚准备好的应对说辞也主要在这上面。
和尚倒是砌词万千,意图以子之矛攻子之盾,雄辩滔滔把谢青鹤绕晕,哪晓得谢青鹤根本就没问这个。谢青鹤问的居然是天气问题!谢青鹤居然还指责大魔尊,你知不知道自己很讨厌?
谢青鹤一手拄着剑,口气像是让和尚引荐个朋友吃茶:要不,你让他来见见我?
施主变了。和尚叹了口气,贫僧仍以至交故友之心相待施主,施主却不再顾念旧情。
谢青鹤手心抵着剑柄,几根手指轮番围着剑柄轻敲,也不说话。
和尚花了很大的心思试图说服他。可是,这和尚是入了魔的和尚。谢青鹤根本就不想和他沟通。
单从本性而言,谢青鹤就不喜欢跟人说道理,也不想纠正别人的想法。
和尚仍旧耿耿不服地盯着他,谢青鹤才说道:你要我如何?与你辩难么?你我皆是修士,各有各的道,各有各的缘法。不到最后一日,我也不知你我之间谁对谁错。何必强争?
若贫僧的道阻了施主的道,施主对贫僧就不是强争,而是刀剑了吧?和尚问。
谢青鹤没有正面回答,只笑一笑,说:我若是你,现在就乖乖听话,让我去见大魔尊。
他将拄地的长剑携于手中,就是明晃晃的威胁。
老和尚没有死,我对你尚有三分旧情。老和尚死了,你也不是我认识的僧了。
弑师之徒,天人共诛。
第22章
上官时宜与谢青鹤驾乘飞鸢下山之后,束寒云也包袱款款,正大光明地溜下了山。
他是二师兄。
除了师父、大师兄,以及常年不在家的师叔,整个寒江剑派就属他最大。
束寒云告诉李南风和陈一味,他要去给师父和大师兄帮帮忙,两个师弟哪里敢阻拦?
李南风忙去账房给他提路上花用的盘缠,陈一味则去药房搜刮了各种药瓶子,一一写好备注标签贴上,请二师兄千万保重。
束寒云本也想带着飞鸢下山,奈何被上官时宜揍得太狠,才到半山腰就体力不济直接从飞鸢上滑了出去,差点摔进悬崖。多亏了下山路径来往熟悉,空中艰难腾挪,堪堪地卡在了一块山石上。
人是没摔着,却只能看着飞鸢晃晃悠悠地飞上江面。
束寒云无奈极了,还得找出响箭放出,通知山上的外门弟子来把飞鸢捡回去。
寒山地势险峻,往上二里之后,路上多是悬桥栈道,骡马难行。为阻止凡人误入,寒江剑派也懒得修葺栈桥,弟子们高来高去全仗着轻身术高明。若有外界宾客来拜,车马也得歇在山脚,就有外门弟子专门在山下负责接待,寒江剑派出门使用的脚力,也全都饲养在此。
束寒云徒步下山之后,到山门处牵了两匹马,充作脚力。
上官时宜与谢青鹤走的是水路,束寒云牵了马,只能走陆路,行程就变得截然不同。
飞鸢与飞鸢之间有奇特的联系,束寒云对师父师兄都极其熟悉,且功法相合,若在短时间内沿着水路追寻,很容易找到上官时宜和谢青鹤留下的气息。如今舍弃了飞鸢,束寒云就失去了方向。
束寒云也不焦急,从包袱里拿出龟壳,纳入三枚古钱,起了一课。
卦象显示,利在东方。
他牵着马往镇子东边走了几步,莫名觉得方向不对,又掉头往西边走去。
一路走走停停,失去方向时,束寒云总要占一课。
每次的卦象都很一致,要他回头往东边走。
我也知道前途凶险。正是因为凶险,我才要跟着大师兄。束寒云在龟甲上轻轻点了三下,祈求道,我求的是方向,不是自身安危。
再起一课,提示还是大利东方。
束寒云把龟壳一收,也不起卦了,两匹马轮换,披星戴月赶到了首府靖安城。
有人的地方,就有魔念。
越是人口聚集、品流复杂之地,魔修出没的可能也越多。
上官时宜身体还硬朗的那些年,束寒云也曾跟随谢青鹤下山长见识,知道欲念横生之地,魔修最易流连。他也不必寻找什么高等级的魔修,能带路帮他找到封魔谷的方向就行。
赶到靖安之后,束寒云直奔烟花柳巷。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他就从花楼里揪出个男扮女装的魔修,迫使其带路寻找封魔谷。
那魔修欺负欺负普通武夫还行,遇上寒江剑派的束二爷,被一条蟒鞭抽得魂儿都快没了,本以为必死无疑,死里逃生之后,在束寒云眼皮底下那是丝毫不敢耍花样,老老实实带着束寒云往龙城走。
直到两日之后,束寒云突然牵马离开,将他留在了官道边上。
这魔修满头雾水:束爷?束二爷?
束寒云早已去得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