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363)
人心如此,岂分男女?
你皇父能狠心杖毙妘濮,我有什么不忍心的?她原本也不是我想要的孩子。
素主垂下双手,理了理阔袖,侧头问道:天子若没有其他吩咐,本宫先告退了。
缵缵身陷青州已有两个月之久。青州奸细来报,缵缵被陈起幽囚在别宫之中。天子从御案上拿起一卷细软的皮纸,姑姑想看一看么?
素主并未回头:她选的路,她自己走。聪明便活,犯蠢便死。本宫救不了她。
听说陈起对她使了剐刑。天子说。
素主倏地摔开御殿中层层帐幕,提裙大步,扬长而去。
不及登上车辇,素主便吩咐家僮:回府!
上了车之后,绷着一口气的素主瘫软在铺着金丝软垫的车厢里,眼泪不自觉地涌出,洗脱了妆扮精致的面容,终于显出了一丝老态。她咬着下唇,无声地哭了片刻,瘦弱的双手紧紧扣住掌心。
天子并不知道,她早已失去了施法使鬼的能力。
素主用手背擦去脸上的泪痕,眼底浮起刻骨的仇恨。
但凡我还有一丝力气素主张嘴却没有任何声音,无声无息地诅咒着,死的就是你。
妘家的男人,全都该死!
※
青州。
谢青鹤与伏传都很忙。
年前陈起借口养病休假,挡了不少事务,自正旦传令大赦天下之后,各方面都忙碌了起来。
各州府主要忙碌清勘刑狱之事,紧接着就是布置春耕,谁都不敢怠慢。
再有大赦天下之事太过敏感,各州将军府也都不敢松懈,随时预备着抽调兵力弹压不臣之人家主说大赦天下,有人叽叽歪歪开嘲讽,说家主没资格大赦天下,咋办?当然是打他!
虽说这么不长眼的势力,基本上在早几年就被干光了,各地将士总得忠诚戍卫,以防万一。
单煦罡那边更是厉兵秣马,随时准备策应青州,再次攻打王都。
伏传随时随地跟在幽精身边,陪他接见下属将领官员,还得陪着去巡营,与将士一起庆贺新春。爽灵则负责了大部分的案牍工作,有时候伏传跟着幽精出门去了,爽灵还得负责陪姜夫人宴客。
人在高位,总有数不清的故旧亲朋,每到年节时候都会走动。
谢青鹤与伏传年纪都还小,但各自都有行止交际,身边便各有一摊故人。爽灵这边处置得还算妥帖,毕竟谢青鹤处事小心,聪明人跟他打交道也得顾忌着陈起,礼数到了就行。
伏传那边就比较复杂了。
与他最亲近的,是还没大名的三郎,那个陈纪与婢女所生的小可怜。被刨出母腹之后,就一直由素姑照顾着长大,随后家中接连发生变故,先是常夫人被死亡,失去身份托庇在姜夫人身边,没多久,姜夫人身边又出了奸细之事,这孩子算是砸在了素姑手里。
这时候养孩子时兴讲虚岁,落地一岁,过年添岁,这孩子就算是三岁大了。
三岁的孩子要懂礼数,年节时,由保姆抱着给父母长辈请安,独自去找亲戚大人要压祟钱了。
伏传天天跟在幽精身边,顾不上他的亲弟弟,这个小拖油瓶住在偏殿,那就得爽灵承担长辈的职责,带着他去望月宫拜见长辈,正式成为家族中的一份子。
姜夫人很喜欢小孩儿,将三郎抱在膝上,身边的使女仆妇都围上来逗三郎玩耍。
也该有个名字了。常夫人说。
当初常夫人为了丈夫蓄婢生子之事大为震怒,如今抛弃了夫人的身份,与陈纪彻底断了夫妻缘分,对这个无辜的小孩子也没什么厌恨之心。
三郎喜欢亮闪闪的东西,抓住姜夫人头冠上的珍珠就往嘴里塞,姜夫人不慌不忙地把珍珠掏出来,干脆把头冠拆了下来,叫仆妇拿远些:叫他吞下去塞了嗓子眼。
三郎也不挣扎追夺,不给他玩珍珠,他就去勾姜夫人的耳环,金灿灿的明珠,特别好看。
就叫郎主赐一个吧。姜夫人被扯得耳朵疼,仆妇连忙来帮她拆耳环,她也不生气,反而抱着三郎刮了刮他的小鼻子,若是个女子多好,阿母把匣子里的首饰都赏了你戴。
你这些日子是怎么了?累着了么?姜夫人又关心坐在一边吃橘子的爽灵。
爽灵所有的情感反应都是通过判断模拟得出的戏,只因为伏传不喜欢姜夫人,谢青鹤长大之后也忙着抄经做事,很少去后宅,母子之间处得不近,爽灵随便装了装,姜夫人也没有发现他不对。
只是年后相处的时间多了,爽灵判断出姜夫人没发现自己的问题,越来越懒得演戏,姜夫人到底还是觉得有点怪怪的。向来温柔知礼的儿子,怎么老是冷着脸坐在一边,谁也不搭理?
爽灵还没说话,常夫人已经笑了笑,解释说:这几日隽儿都跟郎主出门去了。
早一年还张罗着给儿子塞养成系美婢的姜夫人居然也神秘一笑,说:哦,哦。想弟弟了。
爽灵利落地吐出口中橘瓣里的核,对两位女性长辈的调笑充耳不闻。
姜夫人一边陪着三郎玩耍,一边若有所思:倒是我从前送错了人。哎,我儿喜欢男子,这倒是不好措置了。给儿子送美婢是希望早日绵延子嗣,给儿子送小美男算怎么回事?
尤其是陈丛这样的身份,给他送美貌的男仆,一有祸害宗庙后嗣之嫌,二来男子总是被认为比女人更有才干能力,若是给陈丛送男仆,就有进献奸佞,妄图左右少君的嫌疑。
不必送。爽灵觉得一个被窝睡两个人已经很拥挤,若不是打不过,他想把小师弟都扔出去。再来一个?几个?简直不敢想。
一人足矣。爽灵再次强调。
得了爽灵的答案,常夫人很满意地吃了瓣橘子,冲姜夫人撇了撇眼角。
姜夫人不禁摇头:没出息。
正在说话,门外有小奴来回报:小郎君,利叔来请。
陈利是谢青鹤的护卫头子,因常年值守在紫央宫,也暂时充任谢青鹤的外管家。
有什么大事小事,通通先交给陈利统管。他也不负责具体处理,就是负责居中调派,告知下人这事去找素姑,这事去找常朝,这事去找田文需要谢青鹤亲自处理的事,他也会直接请见小郎君。
爽灵擦手站了起来,见姜夫人抱着三郎玩得正开心,说:阿母,儿先去看看。
姜夫人也没抬头:放心吧,三郎就在我这儿吃饭,到时候给你送回去。
爽灵缓步出门,才披上厚衣裳,就看见陈利站在殿前等候:何事?
萧银殿那位突然呕血不止,递话说想再见小郎君一面。陈利凑近他耳边,轻声说。
萧银殿位在别宫僻静处,原本是一处赏景的好地方,这些年别宫疏于养护,所谓的景观也变得杂草丛生,荒疏凄凉,萧银殿跟着荒废下去。缵缵就被软禁在萧银殿中。
爽灵沉默片刻,说:去萧银殿。
萧银殿中。
缵缵坐在榻上,虚弱地扶着凭几,痰盂里全是她刚刚吐出的鲜血。
爽灵一眼看出她的状态不大寻常,正常人吐血都是因为脏腑受伤,到吐血的地步就离死不远了。缵缵的虚弱不在身体,而在神魂。她的五脏六腑都很健康,原本不该吐血。
屏退下人。缵缵擦了擦嘴角的鲜血,又憋不住呕出两口血,我有事单独和你说。
爽灵点点头,负责看守缵缵的仆妇纷纷躬身,鱼贯而出。
你怎么了?爽灵的样子似乎很关心,又不想表现出很关心。
我没事。这不是我在吐血缵缵很想把残血都吐干净,以此止住不断呕血的过程,然而,不管她怎么努力,身体深处的鲜血都在不断地上涌,前仆后继地从口中喷出,凡人子女,以父精母血所生,我吐出来的都是我母亲给我的血。
爽灵能感觉到她如此诡异的状态是受了什么邪法,只是他今生不修,感应比较虚弱,无法具体判断是哪种邪法,但,肯定是一种谢青鹤所不了解的邪法所致。
你或许听说过,天子家庙有巫女侍奉,祭祀鬼神先人,通晓一些造化之术。
我母亲就是专门侍奉天子家庙的巫女,她她会术法。
我唉,我不知道怎么解释。她很多年不曾弄术驭鬼,现在突然来索取留在我体内的血,应该是想再次施术。缵缵嘴里的血牵着线往下流,我不知道她施术是想做什么,但是,少君。
缵缵擦过血的手指还带了几丝凄怆的殷红,抓住谢青鹤的袖子,即刻染了上去。
若有不测之事,少君要早做打算。缵缵说。
爽灵听明白了。
缵缵的母亲因故失去了施法的能力,现在抽回缵缵身上的血脉,就能恢复施法的能力。
缵缵怀疑她的母亲是要做法咒死陈起,陈起骤然身亡,陈家必然陷入混乱。这个心思不明的少女很担心陈丛在混乱中失去权柄,所以,她要警告陈丛,马上做好应对乱局的准备,把握先机。
她不明白的是,爽灵不可能让陈起的皮囊出任何差错。
不仅因为幽精还在那具皮囊中,也因为那皮囊是师父的栖身之地。
多谢告知。爽灵转身就走。
第260章 大争(72)
与此同时。
幽精与伏传正在军户驻地抚民,走访的都是去岁立过大功、受过嘉奖的军户。
安莹与沈俣各自带着相关负责的下属随行,幽精就抱着军户家里半大的孩子,坐在刚刚扫清了鸡粪的院坝里,跟军户家中的老父幼子说话,询问安家有没有困难,天时耕种如何,将军府有常常来关照吗?能不能吃饱穿暖
今天下初定,战事未平,吃用穿戴是艰苦一些。但是,再艰苦穷困,也不能让前线拼杀的将士家中饿死。旬月配给的口粮要足额拨放,家里有多生人口这是好事啊,大大的好事。二郎们打下大大的疆土,那么多的城池,那么好的土地,山川,都要吾等子弟后代去经营耕作,不要怕生了孩子养不起,我来养!都记下来,家中生育三个以上孩子的,都可以去将军府
幽精一句话没说完,安莹脸都黑了。鼓励生育这事,也不该将军府管吧?将军府也没有余粮!
幽精的目光在安莹与沈俣身上流连片刻,改了主意:这事交给青州府负责吧。英姿先把青州军户的底兜起来,具体缺什么,找丛儿商量。
伏传差点喷了。我坑我自己可还行?还是幽精大师兄深信爽灵大师兄一定搞得定?
陈起对外、对下,本身就是个非常慈爱贤明的形象,幽精扮演的他更是和蔼可亲,更像是一位平易近人的大家长。被他抱在怀里的军户家小孩还在吸鼻涕,幽精直接就用手指给他擦了擦鼻子,半点没有嫌弃的意思围观在侧的军户们都有点忘形了,真当在跟自家大爷唠嗑。
听说青州府大包大揽要发粮食养孩子,就有军户忍不住问:郎主万岁,三个孩子是三个男娃吗?女娃娃算里头吗?
为什么不算?幽精下意识地反驳,没有女娃娃哪来的子孙万代?女娃也算。
沈俣还没吭声,安莹先小声说:郎主,额外给军户拨放粮食耗费巨大,这素来都说一男半女,不若女孩子就照半数拨放粮食?
幽精知道安莹说的话有问题,可是他很怀疑自己的判断力,沉吟片刻,没有说话。
伏传便小声提醒安莹:将军,这可不是谏言的时候。
安莹垂首退到一边,幽精则得了伏传的明示,说:小娃娃分什么男女?同样在母亲怀里吃奶,男娃吃得多,女娃就吃得少?我替江山万代养育子女,岂有男女之别?
这时候军户家中也未必都能吃饱,若是家里多养几个孩子,多半都要将女孩或是体弱的孩子舍弃。家主坚持男女小娃一视同仁,落在有女户的家中就是最大的实惠,纷纷磕头称呼万岁平安。
沈俣从头到尾都没有任何反对的情绪,侧头吩咐身边的书吏,准备统筹籍册、落实丁口。
正在此时,远远地有卫士打马疾驰而至,凑近幽精耳畔:郎主,小郎君来了!
幽精和伏传都很意外。爽灵一向只负责案牍上的工作,跑出来抚民慰军安抚民心的活儿,都是幽精和伏传搭伙干。今天的事情也不复杂,根本不必惊动在家的爽灵,怎么突然跑来了?
这卫士的马也没有比爽灵快多少,刚刚得了消息,单煦罡所赠骏马便飞驰而至。
在场围观的军户都看呆了,啧啧称赞宝马神骏,又钦羡马上驭手骑术精湛,听说这位风姿高岸的年轻人就是陈家少君,未来的太子,个个都惊得合不拢嘴。
与围观群众不同,随行的安莹与沈俣都很吃惊。小郎君突至,这是出大事了啊?
安莹即刻上前,把幽精怀里的孩子抱了起来,交还给他的祖父。得了殊荣接待陈起的军户也都是精挑细选之后的聪明人,原本全家都围在陈起身边拉家常,这会儿接了孩子就悄无声息地退了一圈。
爽灵下马之后,上前匆忙叙礼,说:听说阿父在军户走访,阿母特命儿来赏些东西。
他冲着四下的军户笑了笑,说:我的马快些,夫人的赏赐还在后边呢。安将军看着安排人分一分吧。
明眼人都知道小郎君是在粉饰太平。
姜夫人若真要赏赐军户,早几日就该安排好了,哪可能临时叫小郎君来送?
但是,军户们并不懂得其中的道道,听说小郎君奉母命来赏赐,个个兴高采烈,又跪下称颂主母千岁万福。眼巴巴地等着分东西。
安莹被点名应酬此事,只得假装带人去接赏赐。
这赏赐有没有还不一定呢。但是,小郎君说有,安莹就必须得自掏腰包把赏放出来。
掏就掏吧。想起沈俣那里还挨了一坨更大的放血,安莹的心情就晴朗了许多。替小郎君擦屁股放赏不过就是一次,沈俣那是旬月都要放血啊想起沈俣的惨,安莹美滋滋。
沈俣则直接把围在附近的军户都拉了出去:去前边领赏,各家各户排好队。
顺便暗示身边的书吏,借着今天的机会,直接就把丁口人数落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