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388)
你安心替阿姒治丧。丧礼结束,我使人来接你入宫。姜夫人说。
不等花折云说话,她上前给姜王妃烧了两刀纸,走了。
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谢青鹤这时候才得机会上前,替花折云擦了擦眼泪:阿母?
花折云强撑了许久,终于在儿子面前歇下坚强,哽咽哭道:我初见他时,性情高岸,宠辱不惊。在王琥父子淫威之下,他也委曲求全周旋了几年。为何到了青州之后,就成了这样呢?
谢青鹤哑然无语。
有些丈夫在外窝囊是习以为常,却万万不能在家受一点委屈。
妘侑在王都再是受尽了王琥父子的羞辱为难,回家仍是一家之主,是妻妾女儿的天。到了青州之后,他不再是家中最尊贵的那个人,妾室女儿成了家庭的重心,心态又怎么可能和王都一样?
王琥父子也不能天天怼着他骂,在这儿他可是天天对着阿母呢。伏传说。
谢青鹤使眼神都来不及。
花折云愣住。
他原本就是心胸狭隘的小人,顺境尚能宽和仁爱,稍微有些波折便心生猜忌。当初他和阿母吵嘴不过就想动手,我就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人哪有好人伸手就打自己的女人?伏传又说。
谢青鹤是真担心花折云被刺激坏了,哪晓得花折云也是个奇葩。
她原本还挺伤心死了丈夫,更有几分自责是自己害死了姜王妃,被伏传叭叭挑了两句,居然就想明白了:他原本就是心胸狭隘的小人。是我看错了他,却不是我害了他心智失衡,也不是我带累了阿姊只怪他是个心胸狭隘的小人。
正是。他若稍微放宽心胸,怎么会怀疑阿母与王妃在宫中与阿父苟合?又譬如他是个傥荡磊落之人,第一回 就挑明了此事,误会早就解开了。不还是怪他心眼儿又小,人又怂蛋,只敢偷偷地拿姜王妃出气,都不敢被阿母知晓此事么?伏传说。
见花折云越发动摇,伏传又跟了一句:退一万步说,他若是个开朗宽宏之人,就算阿母和王妃真的在宫中什么什么,也只会体谅阿母和王妃处境不易,心疼也来不及了,怎么会怪罪折磨?
谢青鹤不禁训斥:你在浑说些什么!天天给师父编排瞎话。
花折云擦了擦眼泪,起身握住伏传的手:多谢你开解我。此事只在他身上!
见花折云想通了,伏传连忙使人把妘侑的尸体搬了出去。要花折云给姜王妃办丧事说得过去,妘侑放在这里也怕把花折云刺激太过。出了这么大的事,要合葬是绝不可能了,考虑到妘侑是妘册的父亲,看在妘册的份上也得好好安葬,伏传差遣宫人替妘侑治丧。
妘册如今还不大懂事,没有人愿意让她去灵堂祭拜,直接就被抱回了紫央宫。
她一向是跟着保姆使女起居,不需要母亲贴身照顾,伏传也没想过会有什么麻烦。哪晓得到了晚上夜寝之时,整个紫央宫都听见妘册的嚎哭声,好一阵儿保姆都没哄住。
伏传与妘册相处的时间长一些,比谢青鹤还担心小姑娘:大兄,我去看看。
谢青鹤点头:去吧。
伏传赶到隔壁时,妘册正趴在榻上哭,保姆差点要给她跪下了:翁主,千万不能再哭啦。这是宫里,吵着贵人可是天大的罪过
你吓唬她做什么?伏传皱眉上前,坐在榻边,册儿,怎么了?想家了么?
妘册抬起脸瞥见他的模样,转身趴在他腿上,抽抽噎噎地说:阿兄。
伏传耐着性子哄她,其实也不必怎么哄,妘册见了他之后就不哭了,只是抱着他不肯放手。伏传始终不知道她怎么回事,低头细细地问:不是想家?那是饿了?渴了?不舒服?有人欺负你了?榻不舒服?枕头不好?摔跤了吗?被头发吓到了?
妘册一直摇头。
伏传实在没辙了,目光落在保姆身上。
保姆回禀道:翁主小睡了一觉惊醒,想是梦里魇着了。
伏传摸摸她哭红的脸蛋,问道:是这样吗?册儿做噩梦了吗?
妘册还是摇头:我不饿呀。
不是肚子饿的梦。是很吓人的梦。你年纪还小,有时候分不清楚梦和现世的差别。梦里的一切都是假的,醒了才是真的。伏传指尖轻轻划动,在妘册额间虚描了一道安神符,好些了吗?
妘册抿了抿嘴,眼底有一丝不符合年龄的镇静,许久才悄悄流出泪来。
我知道那不是做梦。她说。
伏传鼓励地看着她:嗯?
我想去给姜阿母请晚安,阿母说,姜阿母生病了,不必去看她,叫我早些睡觉。我回了屋子,想起阿兄给我那瓶药。她看着伏传的眼里竟有一丝求助,阿兄说过,拿药吃了身体好。
伏传配药的时候也没忘了妘册,做了一瓶子养气丸,给妘册吃着玩儿。
嗯,吃了身体好。寒江剑派外门弟子的常备药,为筑基修行做准备的珍贵药物。
我就去给姜阿母送药。妘册说。
伏传吃惊又意外。妘册居然撞见了姜王妃之死?!花折云没提过这事,她应该是不知道?但是,这群保姆肯定是知道的吧?伏传目光扫过,站在门口的保姆倏地跪下,瑟瑟发抖。
妘册抱住伏传的脖子,悄悄哭了一会儿,才说:阿父说,不许说。说就杀了我。
伏传很理解妘册的痛苦。
他无数次地憧憬过父亲,得知伏蔚派人追杀刘娘子,想要杀死他们母子俩的时候,他也很痛苦。
妘册从小受妘侑偏爱,受尽了来自父亲的宠爱与优待,突然被她最心爱的父亲威胁要杀了她,小姑娘很可能都不懂得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被父亲威胁伤害的痛苦。
他总是喝酒。
他喂姜阿母吃难吃的东西,姜阿母就哭着死了。
他越来越凶,越来越坏。
妘册抽泣了一声:可是,他说他死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了,我就好想哭。
这句话刺中了伏传的心。他恨伏蔚,他想杀了伏蔚替刘娘子报仇,可是,伏蔚真的死了,他也想哭。这是连提都不敢提的痛苦,却永生永世无法解脱。
你梦见他了吗?伏传轻声问。
妘册点头,瘪了瘪嘴:我不想在梦里见到他。阿兄,我可不可以不睡觉?
伏传想了想,解下腰间的玉玲珑,念了几句祷词指尖轻触,放在妘册手里:你把阿兄的玉佩放在身边,挂在手上也好,放在枕头边上也好。就不会再做梦了。
妘册也哭累了,拿着玉玲珑看了一会儿:真的吗?
试试不就知道了?伏传把她抱回床上,给她盖上被子,你有事叫人来找阿兄,自己过来也行。不要自己哇哇哭,声音难听哭得又丑。
妘册躺下不久,伏传就揉了揉她的睡穴,把她沉入梦乡。
伏传轻手轻脚出来,将所有保姆仆妇都扫了一遍,说:翁主年纪是小些,口齿清晰、想法明确,你们跟着她好好服侍,多少心思都收一收哪一日惹她来告状,该知道下场。
保姆们都悄声俯首称是。
伏传出门时手里似是牵着什么东西,保姆们都面面相觑。没东西啊?
谢青鹤正歪在榻上翻书喝茶,等着伏传回来。门刚打开,他就侧目看了过去:什么鬼东西?
伏传将抓着的鬼影一拉,迫使鬼魂现身。原来是浑身捆着绳子、嘴里勒着布条,咽喉处还有血口子疯狂喷血的新魂妘侑。他此时连鬼都称不上,只是一缕游魂。
谢青鹤很确认此前伏传没有控着妘侑的魂魄,那就是从妘册那边捉来的?
多大出息,不敢去缠着老婆,跑来吓唬闺女。伏传对他是嫌恶到了极点,把册儿吓得不敢睡觉,趴在榻上哭。
谢青鹤看都懒得多看一眼:扔出去吧。
我给册儿弄了个驱鬼符。给他扔出去,万一他跑去吓唬阿母呢?吓着哪个阿母都不好。
伏传找了个瓷瓶,把这被捆住的游魂塞了进去,又拿了个红枣堵住瓶口。
早两日处置了。若是被师父知道你又玩鬼,谢青鹤哼了一声。
伏传突然转身,拿着瓷瓶就出去了。
谢青鹤一时错愕,有些不安地坐了起来,想了想还是穿鞋下榻,紧跟着追了出去。
这时刚天黑不久,沿途还有卫士婢女站着,谢青鹤问了伏传行踪,跟到了偏殿僻静处的小景。瓷瓶被放在地上,伏传虚持符剑,劈开阴路,正在做法将妘侑的游魂直接送入鬼门。
因伏传修为惊天,送走游魂只是顷刻间的功夫,谢青鹤才刚刚追来,他已经完功。
伏传弯腰拿起瓷瓶,顺手把红枣塞嘴里嚼了一口:大兄?
黑暗中,谢青鹤表情不大清晰。
伏传上前抱住他,小声说:我没有生气。大兄说得对,我就出来把鬼处置了。
谢青鹤轻嗯了一声,摸着他单薄的肩膀,说:以后我都好好说话。
伏传拉着他往回走,边走边嘿嘿:倒也不必。大兄难得冲我哼一声,哼得我心肝儿都颤了颤,现在还腿软呢。诶,别人用鼻孔说话可太讨厌啦,大兄用肚子说话都好听。
你是饿了么?谢青鹤干脆把伏传抱了起来,腿软肠鸣,五脏庙须上祭品。
伏传吐出嘴里光溜溜的枣核,说:吃涮锅子。
吃。
第286章 大争(98)
花折云在宫外主持姜王妃的丧事,谢青鹤与伏传还得忙着酬功授爵。
这时候各路功臣老将都在打听授官之事,唯独单煦罡八风不动,隐有点急流勇退的意思。
谢青鹤亲自跑了一趟恕州,把伏传拟定、上官时宜首肯的授爵册子交给单煦罡过目,单煦罡也不肯看,只说残疾之人余生别无所求,只想个老婆孩子热炕头。
弄得谢青鹤还挺为难。
老一辈都知道单煦罡与陈氏女郎的悲剧故事,单煦罡明显是想求陈家女,顺势隐退。
上官时宜不乐意啊。
陈起曾对单煦罡说过,要与单煦罡共享天下,按照单煦罡的功劳,酬以王爵也不过分。但是,前朝汲取了权臣争斗、瓜分旧朝的教训,立朝之初就严令异姓不得封王,已经达成了共识。
单煦罡功劳再大,只能封侯。陈纪、陈秀之流再是无功无劳,也可以轻易封王。
上官时宜就掀桌子了:凭什么!
伏传怂得要死,马上改口:对,凭什么。这与同姓异姓也没多大关系,若不剪除地方势力,异姓王容易生乱,同姓王造反更方便呢!王不王的不打紧,兵权治权收回来才是正经!
上官时宜舒坦了,慈爱地摸摸伏传的脑袋:倒是你懂得为父的心意。
谢青鹤:
谢青鹤只能苦口婆心劝说单煦罡放开心胸顾虑,接受王爵封赐,与本朝共享富贵。
他倒是很想举几个后世悍将名臣一姓荣光与国同休的例子,架不住这时代太古早,例子都在皇权高度集中的后世。拿后世举例哪有说服力?单煦罡只怕认为他在现编乱造。
没办法只好拿嘴皮子硬顶,说旧情,说往事,拍胸脯保证云云
单煦罡压根儿就不接茬,反正封王他是不肯的,给个女婿当当倒也可以。不然就要告老归田,反正都是缺胳膊的残疾人了,架不住你们陈家使唤,不干了,退休!
上官时宜在这事上非常坚持,授爵的第一道旨意就去了恕州,封单煦罡为恕州王。
单煦罡的驻地就在恕州,若是再被封在恕州,势力就大得过分了。
这道封王的诏书搞得单煦罡也没办法,为了表白忠心,消除隐患,他也只好丢下恕州将士,只带三百轻骑赶到青州,亲自辞谢封王的诏书。
上官时宜在长安宫接待了他。
三十年了。上官时宜翻出陈起的记忆,口吻很是感慨,二弟,三十年了。
单煦罡陪在他身边,看着穿着寝衣,毫无体面可言地歪在宫前丹墀之上,仰面望着夏夜新月的皇帝,心情也很复杂。底下人都在争抢爵位官身,他要考虑的则是如何全身而退。
丛儿去恕州找你,你跟他说套话,打哑谜,还要我给你聘个陈氏女。
你心里最想要的陈氏女,我去哪里赐给你?
单煦罡已经不大记得昔年深爱过的女郎了,往事就像是被茧包裹的小虫子,可能变成蝴蝶,也可能死在茧中,成为干瘪的空壳。他这么些年清心寡欲,一心一意为陈起领兵治兵、沙场拼杀,知情者都认为他顾念旧情,他却连那个女孩儿的面目都记不清了。
陈纪有何功?陈秀有何劳?我又为何要给他们封王?我的子孙后代,我的丛儿,难道竟要这样的庸碌之辈来辅佐拱卫吗?我若不给他们封王,谁来助我护我?二弟,你要离我而去吗?
上官时宜用陈起的口吻说话,话里话外却都是他自己的想法。
单煦罡能感觉到其中微妙的不同。
他和陈起结义至今已有三十年,相识于微末之时,帮着陈起夺权领兵,走过了无数的风雨,陈起说话的每一句声调口吻,代表着是真情或是假意,他都一清二楚。
就算感觉到了皇帝的真心,他还是不肯轻易妥协:臣辅佐陛下,何论官爵。
立朝之初,百废待兴。处处都要人手。用人得授官,授官之前得把功臣的爵位定下来,酬爵首当其冲就是你单二郎。你我多年兄弟,这时候来与我磨皮撩闲,莫不是王爵承不住你,还想当我的皇后?!上官时宜突然放了个炸雷。
这也是上官时宜见惯了大小徒弟天天秀恩爱,独有的脑回路。
他说得理直气壮,单煦罡瞬间破功,噗地笑出声:那那自然不是。不敢,不敢。
上官时宜从丹墀上爬了起来,伸手拍拍单煦罡的脑袋:接旨吧。
他是活了二百岁的老者,单煦罡在他眼前也不过是个年轻孩子。是想如单煦罡这样单挑大梁战功赫赫的大将上了寒山,上官时宜又哪里会亏待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