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475)
他们是在仰望着谁?
又或者说,他们把谁守护在了背后?
既然感觉不准确,谢青鹤只能让分魂飘过去一寸寸地搜查。
就在数百具无头尸体的后方,谢青鹤又找了近半里,深沉的土壤中,无边无尽只有窒息与黑暗。这时候开始出现大批的颅骨,大的小的圆的扁的完整的破损的堆积在一起,密密麻麻。
灭族之祸,必有深怨。
数百人男女老少围在一起,全都被砍去了脑袋,脑袋也被堆积在一起,这是何等惨事?
然而,这样惨烈的尸坑近在咫尺,却没有一丝丝戾气阴森,太不合理。
前面几百具残骨都是横七竖八分散着躺在土层之中,这一堆颅骨却不然,它们是一个叠一个像小山似地堆在一起,万年来覆土深埋,也没有改变太多的位置,依然三三俩俩挤在一起,形成一个松散的整体。
谢青鹤莫名其妙就想深入进去,他觉得那一堆颅骨之中,应该藏了些东西。
他直接朝着层叠的颅骨堆中飘进去,很快就发现了一个非常奇异的空间,像是水中倒扣的气泡,在颅骨堆里形成了一个很奇妙的穹顶,里面竟然包裹着一口干净整洁没有些许腐烂的完整棺材。
谢青鹤停在了棺材的三寸之前。
离得越近,奇异的感觉越深邃,就像是早已深埋在记忆里的东西,一点点翻涌而上。
这是我的棺材么?
谢青鹤用无形的手在棺材上轻轻抚摩,心中有一种特别奇妙的感觉。
他是负责主宰智识与理性的爽灵,本不该拥有任何情绪。可是,这口棺材给他的感觉太特殊了。就像是很多很多年前与自己切割不开的某种深爱,失落已久,终于重逢。
三千尺的深埋之地,土层紧实,重于千钧。
莫说谢青鹤只剩一缕分魂,就算他皮囊尚在,在这种情况下想要不动声色掀开棺盖也很困难。
他只能和先前一样凭借着魂身的特性,直接钻进棺材。面对着水平横放的棺材,谢青鹤飘了起来,从上而下,就像是浸入一片波澜不兴的清水,轻轻地越过了棺盖。
棺材之中,尸身未朽。
不是我。
谢青鹤清楚地看见了那具尸身的容貌,马上就知道了,那不是他自己。
那是一张完全陌生却又无比熟悉的脸。谢青鹤很难形容自己的感觉。他判断棺材中人的身份并不是依靠记忆他没有任何前世的记忆,也不知道万年之前发生了什么那是一种很奇妙的判断。
但是。
谢青鹤浑然忘记了自己只是一缕分魂,伸出一只手,似乎想抚摸棺材中那人的脸颊。
我的
谢青鹤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窒息。
三魂各司其职,那是因为从来没有人能够把三魂分开。三魂齐备之时,各行其是,互不耽误。
事实上,留在观星台的幽精能够振作起来学习知识,独自在外飘荡了近半年的爽灵,为何不能学会感情呢?就在谢青鹤侵入棺材看见那具陌生尸体的瞬间,不知从何而起的澎湃感情呼啸而至,将原本不应该懂得感情、产生情绪的爽灵冲击得灵台散乱。
他不理解这种陌生的憋闷与痛苦,爽灵既然没有感情,当然不会为此欢喜忧愁,也从不受苦。
可是,棺材里的这具尸身改变了一切。
就在谢青鹤看见那具尸身的一瞬间,原本不该懂得感情的爽灵,突然察觉到了不可思议的痛苦。
几乎让他窒息的痛苦。
这是
小师弟。
这是幽精最深爱的小师弟,也是谢青鹤最心爱的小师弟。
尽管他长得和伏传半点不一样,谢青鹤依然在看见他的一瞬间就肯定了,他就是小师弟。
棺材里的无垢仙身,死得透透的大罗神体。分明神仙之躯,为何陨落于此?
驯书说,桑山旧族擅捕猎,世人尊其为罗族。罗族人崇拜一位住在桑山之巅的神仙,这位神仙擅驯亲手,常有龙蛇相伴。在神仙登天之时,就把驯书传授给了罗族。
他,就是驯书之中,被桑山旧族崇拜的神仙么?
那么多层层叠叠护在前排、男女老幼相继死去的罗族人,守护的就是他的棺材?
谢青鹤的手从那具尸身的脸颊上穿透过去,居然毫无所觉地落下一滴魂泪。
啪嗒。
是真实存在的泪水。
魂无实形,如何能有泪水?
谢青鹤发现自己换了个位置。他原本横漂在棺材之上俯视那具尸身,如今却躺在了棺材之中,浑身上下都有了真切无比的痛苦就像是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被巨磨碾压,每一根骨头都在巨舂中被拍碎,无边无尽的苦楚丝丝缕缕缠绕着他,却是一种无法口述舒展的憋闷与沉默。
你有无边无尽的痛苦,可是,封了口,不准许说!
那些留存在尸身之上的记忆,尘封了万年之久,依然栩栩如生。
最痛苦的记忆永远最深刻。
谢青鹤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被打落云头,落在了最深爱的桑山之巅。
罗族人很快就闻讯而至,他们想要救助自己,把自己抬到了养龙池的清澈碧波之中。
老祖母亲自照顾他,女人们献上蜂蜜与乳汁,男人们宰杀最肥美健康的牲畜禽鸟烹煮成泥可是,他已经死了,再也无法享用人间烟火。
上界的杀手随之而至,高高在上的仙人们驱赶桑山所有的神兽珍禽,杀死了所有死战不去的龙与凤凰,罗族人试图守护早已死去的我,把我抬进了养龙池底下的避难之地。
那毫无悯弱之心的仙人们啊他们杀死了青壮,杀死了老幼。
逆天之祸,身死族灭。
一颗颗脑袋在同时被砍下,一张张熟悉的脸庞就围绕在我的面前。
我被装进那口特制的棺材里。属于我的恨、怨、悔,顺着棺材上流离诡魅的阵文,淌入沙砾水土之中,一直往外走,往外流顺着水土,沿着江河,遍布大地。
所到之处,魔气丛生,魔物渐生。
我不想这样。
可是,我出不去,更不能阻止属于自己的恨、怨、悔等一切的戾气出去。
谢青鹤震惊之下,分魂飞了出去。
他回到了地面上,看着白晃晃的日头,看着空无一人的山林溪水,生出一丝茫然。
这就是那件很重要的证物?
寒江剑派为什么执着于封魔除魔?如果魔类只在人心中作祟,堕魔之人又能造成多大的危害呢?古往今来是死在饥荒战争中的人多,还是被堕魔害死的人多?
真正迫使寒江剑派代代封魔除魔的原因,是历朝历代永禁不绝的沿江魔患。
但凡有水域的地方,就有魔物出没。
可是,人类既然要耕种,就免不了要与水共生。越是近水之处,越显富庶。若因魔患不能利用水域,人类如何生存?所以,寒江剑派必须负担起责任,代代派遣弟子沿江封魔。
谢青鹤一直认为水域魔物是与魔窟伴生,万万想不到的是,这竟然是个绝大的阴谋!
有仙人诛杀了一位仙人,将其仙身封于阵棺之中,深埋水土之中,以其仙身滋养水域,催生出无边魔气,竟以此一人之力,养了天下所有的水域魔物。
难怪魔窟不现世时,水域魔物依然猖獗。
这俩东西根本就不是捆绑一块的!
第363章
桑山仙棺污染天下水域,遂使魔患成为影响人族繁衍生息的重大麻烦。
如果没有埋藏在桑山三千尺地下的这抬仙棺,除魔会成为天下共识么?寒江剑派会把沿江封魔当作世代奉行的铁律么?当初杀死桑山仙人的天上仙人又是什么来历?他们有什么目的?
残留在仙棺尸蜕中的记忆并不完整,谢青鹤只感知到了最强烈、痛苦的那一部分。
但,仅凭着这一段记忆,已经可以证实他先前推测出的一切都真实存在,并非徒然妄想。
有仙人刻意挑起了人魔之争,以此断绝凡人登天之路。
谢青鹤尚且不知道自己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从他降生以来,一路顺风顺水。身体绝好,天资绝佳,不曾受苦便被师父背上寒山授以掌门弟子之位,遇见的所有人都倾慕尊重他,连大魔尊都心心念念要得到他而不是伤害他。他从不堕魔,轻易吞魔。若非自讨苦吃爱错了人,他这辈子简直没有受过任何地磋磨苦痛。
这样轻松从容的转世平生,只有两种可能。
要么,谢青鹤就是杀死桑山仙人、制作仙棺的仙人之一。
要么,他在转世之前能量极大,杀死桑山仙人的那伙仙人无法插手他在凡间的运道。
谢青鹤希望是后者。
不过,他也完全不担心真相偏向前者。
前世是前世,上界是上界。
他不记得从前发生过什么,也不知道即将面对什么。
他只是很清楚地知道,他是谢青鹤,寒江剑派的现任掌门真人,伏继圣的道侣大师兄。他做出的每一个决定都会符合他所受的教养和道德认知。从前做错了,那就改过。从前犯过罪,那就赎罪。
唯独
谢青鹤想起躺在棺材里的那具深埋了万年之久的仙身神体,想起他记忆中的痛苦憋屈。
不该拥有感情的爽灵,隐隐觉得心疼。
那时候的我,是什么身份?在做什么?为什么没有保护你?
你从天上坠落的时候,疼不疼?怕不怕?对,我知道。很疼,肌骨成泥却不破碎,痛苦封在咽喉之中绝不许嘶吼反抗。你不怕。一点都不害怕。只是充满了愤怒与不甘,想要杀回天上去。
你多伤心啊。眼睁睁地你所庇护的凡人被屠杀,看着他们的头颅堆积成山。
那时候的我为什么不曾伸出手帮一帮你。若能帮你救下哪怕一个罗族人,你是不是也会开心一些,心中的痛苦也能稍微得到抚慰?
你总在心中遗憾与我相识太晚,晚了整整十六年。
何止是十六年。
※
伏传把阿寿的小窝放在靠墙的床台上,每天起床睡觉都会看看阿寿的情况,夜里就睡在一起。
夜里伏传睡得正香,冷不丁听见细碎的动静,他瞬间睁开眼,恰好看见小奶猫爬出了窝,大约是昏睡多日不大清醒,小奶猫正在床台上抻懒腰,抻完懒腰甩了甩毛,马上就恢复了优雅从容的姿势。
伏传连忙悄悄坐了起来,凑近台子边上,小声打招呼:回来啦。
往日他靠爽灵这么近,必然会被小肉垫糊脸推开。
这一日小奶猫幽幽地看了他一眼,就在他脸前的小窝里坐了下来。夜深人静之时,小奶猫没有开口,属于谢青鹤的声音就在伏传脑内回荡:【吵醒你了。】
这居然有点道歉的意思?伏传听得新奇,也不敢在爽灵面前造次:闲居宫中镇日无事,白天睡过午觉了。您此行平安么?有没有收获都是其次,伏传最关心大师兄的安全。
小奶猫居然沉默了。
伏传觉得爽灵大师兄有点怪怪的,不免担心:是出了什么岔子么?
【我在桑山有一些发现。在此之前,我要先问你一个问题。】小奶猫的双瞳在黑暗中圆润漆黑,甚至显出了一丝无害的天真,与他留在伏传脑海中的声音没有一丝相类之处,【上古时先人将妖族驱出中原,如今妖族卷土重来,你如何想?是将它们重新送回妖界,还是容忍它们与人类共享天地?】
伏传直接就被问住了。
他从未考虑过类似的问题,就算身为寒江剑派掌门弟子,他也没有过自己能主宰一切的意识。
妖族能否留在这个世界上与人类共同生活这是我该考虑的问题吗?
这么多年来,人类早已习惯了没有妖族的世界。妖通常是于异这类形容词放在一起使用,被人们认为是不正常的东西,而不是具体存在的某个物种。妖皆有异于常人的力量,放任她们在人间生活,会不会有常人被害?若真有人死于妖族之手,谁能为放纵妖族留下的决定负责?
可是,将妖族重新送回阿寿口中一片荒芜的妖界受苦,真的是公平和正义吗?
无数年之前,妖族也曾经在这片天地间生存,只是因为她们打不过人类的先人,就被驱逐离开这片丰饶的土地,永远不准许她们回来?
伏传一时半会儿做不好决定,很偷懒地给了个答案:我都听您的吩咐。
【你要自己决断。】谢青鹤坚持道。
伏传很熟悉谢青鹤,大师兄不会花费很多时间去讨论一个不必要的话题,在坦诚桑山发现之前,大师兄先跑来问他对妖族的看法,那么桑山的发现很可能就与妖族相关桑山本来就是那个能养龙驯凤的旧族生活的地方,这么一想,好像也不稀奇。
尽管面对的是爽灵,在大师兄面前,伏传还是很放心地袒露心声,想到哪里就说哪里:我想当初桑山旧族也能蓄养龙凤异兽,可见妖族也未必不能与我们共存。人有好坏,妖族亦然。坏人有朝廷官府惩治,作祟的妖物就交给我们来处置好了。好妖为何不能沐浴日月餐食花草非得去荒芜之地寂寞等死呢?天地以万物为刍狗,何曾厚人薄物。
他偷偷看小奶猫的脸色,给自己的想法打了个补丁:当然,弟子虽这么想,具体怎么做还是以您马首是瞻。若是弟子想得岔了,请您教训。
小奶猫并没有对他的看法做任何评价,简单说了在桑山的发现。
【我在桑山发现了一抬深埋在地下的仙棺。棺上镌刻仙纹法阵,使棺中死去的仙人污染了天下水域,遂使魔物逐水而兴。以现场发现的痕迹,这位仙人应该就是驯书中所说,居住在桑山之巅,被罗族所崇拜的神仙。自他死后,桑山蓄养的龙凤异兽也都随之战死。】
爽灵很容易克制了自己的感情,把这件事当作古时故事叙述完毕。
他只字不提那具仙身神体与伏传应该具有的关系。他不想提。伏传很聪明。他能想到的事情,伏传都能想到。不管伏传此时表现得多么温柔体贴服从,谢青鹤也不想挑战人心。
爽灵觉得自己在此事上不够磊落。
但是,他很理直气壮。
万一把幽精的心爱之人搞没了,幽精绝不会放过我!我都是为了幽精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