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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开荼蘼 · 春雨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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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紫禁城 隆宗门 内值房
      睿靖王朱玹深深叹了口气。
      他镇日执卫禁枢,入夜以后,还有案桌上堆积如山的报匣文书等待他去处置。
      最上方那一封,字跡苍劲,他不需拆啟便知是来自内阁首辅商輅,商大人必定是要和他谈论立储之事。
      他不自觉地摇摇头。
      应付大臣间的明争暗斗非他所长,当朝权贵的心思纵深更是令他厌恶。他多想离开皇宫,驰马西郊,或是继续向西奔驰,直到关外。蒙古是他母妃的出生的地方,那里天苍地茫,大河奔涌,还有一望无际的沙漠和草原。
      十数年前,瓦剌部族衝破边防,兵临北京城下,他受命突围、行刺瓦剌将领阿剌,他只带了五十名精锐,孤军深入敌境。当时他年轻气盛,以为靠着一股不畏死的蛮劲就能取胜。
      双方在顎嫩河岸短兵相接,他还记得那场持续一天一夜的鏖战,北方严寒的天候、几近冻结的河水,几乎耗尽了他与军士的体力,入夜时分他的盔甲全被鲜血染红,最后他以断剑刺穿敌将阿剌的头盔,斩下对方首级,险中得胜。
      蒙古诸部平定后,朱玹并未即时返京,而是留在关外游歷,或挽弓狩猎、或策马放鹰,亲近母妃的故土,同时远离京城权力斗争的波涛汹涌,正因如此,他才得以从接连的政争中全身而退。
      想起那场变故他还心有馀悸。先皇朱祁镇亲征瓦剌遭俘,太后为巩固朝政,改立皇弟朱祁鈺为帝,年号景泰。瓦剌战败后,先皇返还,然景泰帝不愿归还皇位,反将先皇囚于南宫,动輒折辱。亲王大臣之中,大多数依附新主朱祁鈺;但也有人心系旧主,企图拥立先皇復辟。就在朱祁鈺忽染风寒,患病不起之际,復辟党人发动政争,紫禁城一朝易主,朱祁镇復位。
      先皇復得帝位后,许多支持朱祁鈺的皇族及大臣都遭罢黜。而朱玹原本就与朱祁镇感情深厚,又远离京城,才未受牵连,当他自蒙古游歷归来,朱祁镇先是将皇宫禁军、以及京师三大营中的神机营交由他掌理,后来又在临终传位时指派他为新皇辅政。
      现在他手握兵权,又是皇帝的皇叔暨辅政大臣,再想脱离皇城中的云诡风譎,无疑是雪中取火。
      朱玹深吸了一口气,耐着性子一一开啟案上堆叠的报匣。
      第一封果然是来自商輅。
      商大人要他从旁劝说陛下,整顿后宫,树立纲纪,好延续大明朝的命脉。
      这事从满朝大臣,到亲王贵冑,谁不曾劝过陛下?他自己也提过多次,只是皇上总是淡淡一句:内事也,朕自主之。
      第二封是山西行都指挥使亲笔,信上提及:二月黄河凌汛,堤防骤溃,洪流踵迟,为避免灾情扩大,务必尽速派员修堤束水,以安民心。
      他重重捶了下桌案。
      如此要事,怎能耽搁?
      定是那群秉笔太监,未将急报摺匣上呈,地方官员无计可施,才会请他代为奏报。但大臣们有所不知,他已有许久未能面见陛下。
      先皇被俘返京后,立刻遭到囚禁。那时当今皇上还是太子,同样也遭罢黜,废去东宫太子之位,幽禁侧宫。
      或许是年少时期的悲惨遭遇,令陛下厌恶政事,从承继帝位后便避居深宫,不批奏摺、不见大臣,与世隔绝,将所有政务交由身旁几名宠信的宦官掌理,连他这个辅政大臣也常託辞拒见。
      当年先皇亲征,就是受了太监王振怂恿,险使社稷倾覆,如今陛下又任由宦官乱权,不听臣子諫言。大臣们都在背地议论,大明必亡于阉宦之手。
      无论如何,他都必须入宫面圣,否则就是怠忽职守、愧对九泉之下的皇兄。
      抱着惭愧无已的念头,他拆开第三封报匣。
      短笺上寥寥数字:红墙之外,妖狐再现。
      妖狐。
      此案曾在京中闹得扬扬沸沸。
      去年中秋,一名富商在返京途中遇上落难的女子,商人为其色所迷,将女子带回家中,收作侍婢。隔日五更,巡吏发现富商家门未关,上前查看,赫然看见全府上下尽数离奇死亡,连牲畜也未能倖免。府衙派了仵作验尸,发现尸身上没有半点伤痕。此事一传开,百姓议论纷纷,狐狸精作祟之说甚嚣尘上,连在禁宫都能听见风声。
      数月后,又有更夫巡夜时瞧见一头巨大的黑犬,蹲立在土堆上。更夫心下生疑,高举手中灯笼,黑犬的双眼霎时窜出火光,那不是任何犬类,而是妖物黑眚!更夫大惊,连忙击响手中金鼓,妖物一个纵身,消失在暗夜中。更夫沿路跟踪黑眚留下的足印,一直追到了神武门外,没想到竟在神武门的宫墙下发现一个兽洞,兽洞直通内宫。
      黑眚是传说中的不祥异兽,唯有在天下大乱,灾祸频生之际才会出现。
      此事惊动朝野,皇宫上下人心惶惶,杯弓蛇影,即使朱玹加派巡卫,也未能抑止恐惧蔓延,陛下连续数日噩梦连连,遂令锦衣卫尽速清查此案。
      锦衣卫南镇抚司内,一名百夫长名唤罗忠,素来与修道中人交好。罗忠听道友提过西四牌楼附近的太玄道观,常有陌生的行方道人进出,且行踪诡秘,来去靡常。于是率人将太玄观道眾捉拿问案。他们在锦衣卫的审讯下坦承犯行,具陈使用幻术,意欲引起百姓惊惧,好藉此敛财。
      锦衣卫上呈报之后,刑部速以「师巫假降邪神煽惑民心」之罪,将一眾妖道处以绞刑。
      皇上龙顏大悦,下令厚赏南镇抚司,又恐邪教势力再起,任命罗忠率领部属和举报有功的方士成立一处缉事司,专责巡查皇宫各处有无异象。由于罗忠等人都在西司房值宿,宫人们又称缉事司为「西司」,或是「捉妖司」。
      白日里,西司部眾煞有其事地捻香画符,夜里则经常饮酒喧譁、甚至滋扰宫女,朱玹数度告诫他们,在宫中必须谨言慎行,但他们有恃无恐。对宫规完全不以为意
      朱玹一直对妖狐案抱持怀疑,隐隐觉得此案背后另有阴谋,但苦无证据,只好暂且不动声色,静观其变。如今妖狐又起,京畿维安恐再出事端。
      正当他开啟下一封报匣,侍卫的敲门声从外头传来。
      「统领,有人违反禁令,在宵禁时分喧嚷。」
      「什么人?」朱玹问。
      「是捉妖……不,是西司,西司房的人和一群内监。」
      「又是西司?」朱玹皱眉,「依照内廷禁规,吵闹喧嚷者杖五十,交由宫正司按例治罪便是。」
      侍卫面露难色,「据太监们说,在迎禧门前捉住一名逃跑的宫女。」
      朱玹不加思索,即推门而出,对着左右的门卫下令。
      「随我来。」
      此去迎禧门不远,但有宫人夜逃,此事非同小可,朱玹走得又快又急。
      迎禧门后方是宫中收藏各式书信的文书库,宵禁时分任何人都不准进出。若是宫女勾结外人,夹带机密文件出宫,洩漏大内防卫布属,则须详加严查。
      思及此处,朱玹又加快了脚步。
      穿过御道,迎禧门就在不远处,果然传来阵阵呼吒之声。
      「想死啊!没那么容易。」
      一群缉事司校尉围住一名低伏的宫女,其中一人边骂边用脚踹着她,一把亮晃晃的钢刀掉落在一旁,外围还站着几名太监,像是在看热闹。
      打人的校尉似乎还不过癮,自腰间抽出皮鞭,似乎想狠狠抽她几鞭……
      「宵禁时分,何事喧哗?」朱玹开口。
      周遭顿时静默。
      「见过睿王爷。」太监们最先反应,屈膝向朱玹见礼。
      校尉们见状,也跟着回过神来,赶紧行礼作揖。
      「宫廷禁地,岂容尔等在此喧闹,」朱玹沉下脸,决心申严宫禁,要让他们知所警惕,「缉事司校尉擅入禁地,恣意喧嚷,持械伤人,即刻押入监所,听候宫正司按律治罪。」
      眾人听闻,面露不豫之色,却不敢多言,唯有那名手执皮鞭的校尉大声喊冤。
      「稟报统领大人,」执鞭者跪倒在地,惶然伏首道:「小人是见到宫女出逃,前来阻挡,因而误入禁地,后来犯案宫女企图畏罪自杀,小人打落她自戕的钢刀,才会起了争执,统领明察……」
      「不是的,我不是宫女。」
      所有人一齐转过头,朱玹亦然。
      女子抬起头,与朱玹四目交会。
      好一副纯净细緻的容顏。
      眉目之间,尽是江南水乡的灵气。她的发丝凌乱,脸颊红肿,约莫是挨了巴掌……他看得有些恍惚。
      她在混乱中还挺直着脊背。如在险峻的高岭上,独自绽放的一朵白花。
      他突然感到难以名状的不捨。
      「民女出身金陵,家父是应天府知府。日前,民女在金陵城外遭歹人迷昏,醒来时,即已身在宫中,」女子盈盈一拜,「强掳民女,有违法纪,盼大人彻查此事,以正朝纲。」
      她说起话来条理分明,显然出自书香翰墨门第,在混乱的情势之下,亦显得理智镇定。
      朱玹略一沉吟。
      这女子不像在说谎,但紫禁城内环卫森严,在重重戒护之下,有人私渡外人入宫,如此严重的疏漏,竟然无人察觉,莫非宫中有内鬼。
      朱玹眉峰一蹙,问道:「你是如何进宫,又是如何闯入禁地?」
      她正欲开口,却有一太监急着插话。
      「大胆奴才,睿靖王爷面前,岂有你开口的馀地。」
      「我没有胡言,」她朗声辩驳,「此事已行之有年,被掳进宫中的,不只民女一人,大人只须至云水阁詰问一眾宫女,便可水落石出。」
      朱玹将目光扫向一旁太监,他们眼目低垂,似怀有不可告人之秘。
      他转过头去,对上一双直视人心的清亮眼眸,她不像在说谎,但他不能轻信她的片面之词。内廷安危,容不得半点差池。
      朱玹审度情势,此事太过阴诡,必须查明。
      他示意太监上前,说道:「前往谨身殿通传,本王要面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