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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炊金馔玉不足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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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节
      要说为何明明家中多是妻子整治吃食,可这名满天下的厨子却少有女子,却与下厨要使的力气不无关系。
      薛一舌在锅耳处搭上一块巾帕,叠成顺手模样,两指一扣,便带了整口大锅四下翻动,明明是极压手的铁家伙,在他手里无比自如,锅中的食材乖顺地随锅整个抛起,翻了个身又落下,竟连位置都没变过。
      池小秋这一身气力只比他还要大,翻起勺来丝毫不费劲,只是力道准头还差着些,薛一舌便教她一道菜。
      “你若是能把这金边白菜做好了,翻勺便算过了。”
      炒白菜有什么难的!
      池小秋利落地掰了白菜叶子,过水沥干,刀背拍上一遍,刷刷切作长条,手一压下,切出的叶子落在一处,等宽同长,丝毫不差。
      下油,放料,入菜,武火猛炒,翻勺,不过一会儿,便装入盘中,大功告成。
      薛一舌笑她:“白菜是有了,金边在哪?”
      池小秋一时傻眼。
      薛一舌重新洗锅,油滑入锅中,他静静等了片刻,弹水入油,见油温已到,下料入菜,他翻勺之时大开大阖,几番来回白菜切口便现出微微的黄色。
      酒醋经瓢洒入之时,原本舔着锅边的灶火忽然哗得成燎原之势,锅中燃起熊熊大火,薛一舌便在这让人悚然而惊的火势之前,迅速翻动大锅,锅中的白菜便往东南西北四面飞速晃滑。
      火灭,锅停,池小秋还未从刚才的震撼中醒来,这样的气势,这样的澎湃,是她从没见过的。
      一样的盘子,薛一舌炒出的白菜,边缘处锁出了一道灿金的边,宛如绣上金线,光彩照人。
      火虽大,炒出的白菜却一点也不见熬干了汁水,反倒更加脆嫩多汁,带着一点酸,十分开胃。
      池小秋眼睛放光,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师傅,我要学这个!
      于是,池小秋遇到了这个在厨房里头啃到的第一块硬骨头。
      晚上,钟应忱归家之时,迎接他的,便是十二盘子炒白菜。
      或是焦糊,或是未熟,无一例外,共同的特点是:没有一盘能吃的!
      钟应忱沉默了片刻,委婉问她:“今儿伤着手了?”
      正如他还没碰见背不下的书,两人相识到如今,钟应忱也没见过,池小秋还有做得入不了口的饭菜。
      池小秋央了小齐哥往夜市上去,把那还没卖完的白菜再给她搬上几筐子,一边满不在乎道:“就是燎了几个水泡,不碍事儿。”
      钟应忱立刻站起身来,对着她伸出手:“怎么弄的?”
      池小秋手上有一层厚厚的茧子,是平时掂锅拿刀磨出来的,饶是如此,手背上几个大水泡也格外惊心。
      池小秋让他看得不好意思,忙抽回来,随口问道:“听说高家找了你过去,怎么这么长时间?”
      钟应忱心下暗暗叹口气。
      他知道自己既没办法让池小秋就此远离热油灶火这些危险东西,也说不动池小秋莫要下厨,只能迫使眼睛从池小秋的手上离开,不要去想太多。
      “高兄挨了一顿鞭子,险些丧命,他那小厮没办法,便来寻了我。”
      池小秋大吃一惊:“如今怎么样了?”
      “大夫还在高府里头守着,且等明日再看。”
      “这真是亲爹,就下这么重的手?”
      池小秋一时不敢相信,她从小长到大,她爹连指头都没弹过一下。
      钟应忱道:“那天的事闹得太大,吴先生知道了,将他逐出了书斋。”
      且外头的话太过难听,高家老爷查点被气死,两下里受的气,便在高溪午身上发了出来,碗口粗的鞭子一顿抽,将他打得皮开肉绽。
      第70章 三套鸭
      雨丝细细的, 板壁也泛着潮意,近了秋冬,一到这下雨天, 湿冷便让人格外不舒服。
      手上的三果图只绣完了一个蟠桃, 圆肚子尖尖头, 红中带粉的颜色里能看出毛绒绒的质感,十分可爱, 可是旁边的石榴却只出了一个轮廓,便停那儿。
      韩玉娘一针扎下去, 便没了下一针的兴致, 满腹心事沉甸甸压在心头,让她坐立不安。
      她笼紧了手里的暖炉,这铜丝香炉能放炭能熏香, 抱在手里, 暖融融的,她四下里看着, 无论是眼前的绣架, 还是屋中的炭盆,再到被褥中的汤婆子, 都是池小秋给她张罗的。
      韩玉娘原本过来前,想着自己已是个没什么盼头的人,只将池小秋照顾好了,到地下也能有脸去见阿姊。谁想池小秋年纪不大, 却是个极有主意的人,每天要做何事安排得井井有条, 还能将她头脚用度都管起来,丝毫不乱。
      可怎么偏偏就在这女孩儿事上, 不怎么开窍呢?
      外头忽有嘎嘎叫声,原以为是临河里头有人放鸭子,再一辨认,是从院子里头过来的。
      韩玉娘出去一看,池小秋正拎着鸭子脖子,匆匆往厨下走,见她便停步一笑:“二姨,怎么不多睡会?”。
      “这又是要做什么?”
      池小秋脸上便染了忧色:“高家兄弟让他爹捶了一顿,听说伤的不轻,正好做道菜给他送去补补。”
      韩玉娘本来压抑的心情,更沉重了。
      池小秋已经过了十四,若是父母俱在,早就是该定了亲在家里绣嫁妆了,眼下却整日往外头跑,全然不知避嫌。
      她觉得,该是时候跟池小秋商量商量搬家的事了。
      鸭子烫过去毛,洗干净,薛一舌提醒池小秋:“仔细看该往哪里下刀。”
      快刀往鸭脖子处划开一道口子,薛一舌弃了刀,指头在鸭身来回推挤,不到一会儿,先是鸭脖子,再是胸骨,直到鸭腿骨头,陆续从刀口处拆了出来,直到整只鸭子只剩下皮肉。
      池小秋有些震惊。
      两只鸭子一只鸽子,便让他一双手飞速拆了干净。池小秋看着他仿佛信手而成的轻巧模样,自己也忍不住上手去试,手劲一大,差点把皮撕了。
      “这下厨,最难的功夫不是快,是慢,手劲能大,就得能小。”
      薛一舌带她将整只鸭子的骨头都探了一遍,跟她道:“凡是骨节筋络,都得烂熟在心里头,才知道哪边该用巧劲。”
      池小秋盯着整只鸭子看了一会,寻了一只新的,重新拆起来。
      薛一舌慢悠悠道:“这拆骨功可不是一时半刻便能练得出来,当初,便是云娘子,当日也练了…”
      “师傅,成了!”
      池小秋笑逐颜开,将那只拆得干净的鸭子给他看。
      薛一舌的目光缓缓落在那只去骨鸭子身上,又慢慢移到有些兴奋的池小秋那里,将嘴里差点说出的那句话艰难吞下,强行维持着自己淡然的神情,微不可查地点点头。
      “尚可。”
      这是哪里生出的怪才!为甚要出来祸害人间?
      池小秋想起方才听了一耳朵的故事,便好奇追问:“云娘子当初是怎么练的若是她,只怕一看便会了。”
      云娘子其人,池小秋已经在薛一舌嘴里听过许多次了,在厨艺一道卓有天分,是个让人仰望的存在。
      能让吹毛求疵的薛一舌连连称赞,手艺定然了得。
      哼!用了多久?
      大约花了十几天的功夫,费了几百只鸭,让当时的师傅夸上了天。
      薛一舌腹内哼了一声,略过想听传奇故事的池小秋,将那只鸭子从刀口翻过来,勺子舀了开水反复烫过几遍,好将肉中杂味去除。
      他把肥嫩的鸽子塞进野鸭肚子里头,填上火腿冬菇,再把鼓鼓囊囊的野鸭子套进家鸭腹中,稍加清水炖煮,用勺子撇去汤上泛起的白沫,入锅焖上两个时辰。这样做成的三套鸭,汤色微白,清淡鲜美。
      池小秋本想自己送去,钟应忱却跟她道:“现今高家一团忙乱,不如我悄悄过去,少费些事。”
      池小秋想想也是这个理,便将食盒装进棉袱套中,反复叮嘱钟应忱:“千万让他先喝汤,才能拨开一层肉,从外头的肥家鸭,到中间的野鸭,一直到最里面的鸽子一层层吃,千万别上来一顿扒拉。”
      钟应忱点头道:“君子菜,和而不同,吃法我知道。”
      一菜七味,层层相套的繁琐不是仅仅为了玩出花样,展露手艺,而是因着每打开一层,便是一种新的味道。最先入口的汤是家鸭汤,肥美清润,等到家鸭拨来,露出里头的野鸭来,里头的汤是野鸭子味,稍待片刻,外头的汤便混了两种食材的味道,一直往最后一层,先后能品出其中味道。
      若是品肉,家鸭肉偏肥,野鸭肉紧实,鸽子肉鲜香松嫩,三种截然不同的口味,共同融进这一道菜中。又能滋补,又很清淡,在这天气阴寒之时吃上一碗,连肉带汤下肚,别提有多舒服!
      钟应忱见池小秋说个不停,心里头越发不爽快,他酸溜溜地看了一眼包了两三层的食盒,只觉高溪午这场打,挨得也不冤枉。
      高太太守了儿子一天,又是哭又是怨,将高家老爷骂得头疼,眼下刚好些,门房便道有人来看高溪午。
      高溪午一听,忙道:“快请了进来!”
      他虽好生受了一顿皮肉之苦,这会一醒,倒似家里头的凤凰蛋一般,要什么吃什么也没人敢驳,见他如此精神,高太太也不好驳,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说话。
      她眼下对池家心情甚是复杂。
      高溪午这些日子总往外头跑,原以为是去池家补课业了,这会瞧来只怕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去做那荒唐事体去了。可若说此事全怪钟应忱与池小秋,岁考拿回的第一不假,同芳园里的解围回护不假,就是眼下整个镇子都勾长了脖子在高家笑话,他们还能大大方方拎了东西,过来探望。
      不得不说,看着钟应忱稳步进来的一瞬间,她欣赏的心思压也压不住。
      不是在簪缨诗书之家养出来的,绝不会有这样的气度。
      高太太顿时将轻慢心思收了去,虽是脸上淡淡的,待客之礼样样周到。
      等周围人都退了下去,里头唯独剩了他们两个,钟应忱才淡淡看了高溪午一眼,把手里食盒放下:“小秋给你做的,让我拿了来。”
      高溪午立刻忘了身上的疼,刚一挣起来就哎呦坐了回去,两眼还巴巴粘在竹屉笼上:“里头是什么菜?”
      “三套鸭,小秋做了一下午。”
      他语音神态都与平时仿佛,高溪午却听出些冷意,不由缩了缩脖子。
      不用想,他也知道这番事体给钟应忱添了不少麻烦,便试探问道:“那…那个钟兄,我爹…没难为你罢?”
      毕竟,他这两个月都是拿钟应忱打掩护,去戏班子里头练嗓子去的。
      “还好,”钟应忱手中握着热茶,平平道:“令尊问候起我钟家列祖列宗,甚是客气。”
      虽说问候得厉害一些,但本也不是当着他面,只是不小心让他听了个正着,且他又没有钟家的祖宗,骂得再厉害,也与他无关。
      却也没什么要紧。
      高溪午头皮一紧。
      钟应忱见他嗫嚅半天,不知要说什么,倒有些稀罕。他这会不去管外头跟他有关的闲言碎语已经传到了什么难听地步,倒来操心自己心情如何。
      “听大夫道你这半月都下不得床,有诸多空闲。”
      高溪午本来在愧疚的心立刻有了不好的预感,果然便见钟应忱又掏出一本书来,递给他:“你变趁此时将它看了,过两日来时,我再来考你。”
      高溪午目瞪口呆。
      他还是个可怜,弱小又无助的病人啊!
      方才的歉疚被高溪午毫不犹豫丢弃到了地上,又让狠狠踩上两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