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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隻没有爪子的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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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些无端的流言」
      九月十九日的时候孙艾伦告诉他月底的中秋节学校的华人学生会准备举办中秋晚会。通常这是一年中对于中国学生在异国他乡的学校里度过的最大的节日,即便春节的时间也是春季学期的开始,所有华人学生好像心照不宣地认定春节是留给家人或朋友的,而中秋节不知为何就莫名其妙成了大家欢聚一堂的日子。
      中秋晚会租办在学校土木工程系学院楼里,那栋只有三层的其貌不扬的低矮建筑却拥有主校区里最大、足以容纳上千人的礼堂。学院楼就在他们商学院的街对面,这条街就是在林鹤洋眼中臭名昭着、等校车从没来过的、拥挤不堪的街道。
      下课的时候孙艾伦在土木工程学院楼前停下来了,旁边的建筑系学院楼里走出很多抬着奇形怪状模型的学生,脸上写满了被建筑专业摧残的颓意。「我现在要去学生会帮忙,有些晚会的道具要准备一下。」她说。
      「不是还有一个多礼拜才开晚会的吗?」他有些奇怪地问道。
      「学姐让我过去的嘛。」
      「……你怎么认得那么多学姐。」
      孙艾伦只是笑笑,整个人在林鹤洋眼中莫名俏皮起来。深秋的阳光落下来,和她明媚的笑容一起跳舞。
      ——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不明白。看上去就像一开始懵懂又简单的女孩现在反倒成了风生水起的那个。她总是莫名其妙遇到很多学姐或学长、又能莫名其妙和他们出好关係,别说这些,就算是苏瑞,孙艾伦好像也能在不经意间和他保持着礼貌又亲近的距离。
      而他好像才是那个会搞砸一切的人。
      为什么会这样?
      林鹤洋突然觉得阳光刺眼,他背过身去,侧对着孙艾伦。「我可以去帮忙吗?」他问,内心却并不太想去帮忙,但他也不想要一个人走回宿舍。
      「当然啦!」孙艾伦却毫无芥蒂,声音里添了一丝快乐,那让他阴沉的情绪被照亮了些许。他扯扯嘴角,看着孙艾伦灿烂的笑容燃烧开。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那个学姐,很多年后,林鹤洋已经不记得那个学姐叫什么名字,只记得姓「陈」,大概是的。但即便他不会再为此困扰,恶意早已消融,但那就像疤痕,就留在他脑海中与苏瑞重叠着的画面里,总是在告诫着他曾经被肆意施加出来的伤害。
      那时候,当他们一眾学生在礼堂后台准备晚会道具的时候,这个学姐走了进来。她穿着修身的灰蓝色西装和包臀短裙,一副通勤一半赶来的姿态。她叫「陈悦」——即便很多年后林鹤洋已经忘了,那时候他还是有礼貌地和学姐问候相识。在时间快到晚上六点的时候其中一个学生会成员提议订披萨来吃。林鹤洋偷偷问孙艾伦,咱们要在这里吃吗?还是回宿舍食堂……?
      孙艾伦毫不犹豫地、那股理所当然地和大家一起聚餐的姿态不知为何刺痛了他。「当然在这里吃了。」
      「鹤洋晚上忙吗?忙的话先去忙自己的事也行,不用勉强在这里帮忙。」陈悦插话道。
      「鹤洋也是商学院的吧?」另一个不知是谁——他们在一个小时前似乎互相介绍过彼此,但此时此刻林鹤洋就已经对不上这个人的名字是什么。那个男生带着黑框眼镜,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男生是下午五点鐘才赶过来的,一身西装革履,一进入礼堂后台就被眾人围住,纷纷问询他的面试如何了。
      林鹤洋点点头。
      他们都这样亲切地叫着他的名字,好像他们是相识多年的挚友,即便是晓柔——和他相识三年相恋两年的初恋女友,也花了好一阵子才去称呼他的暱称。然而,此时此刻,在成年人的世界里,暱称好像已经代表不了什么。
      人们总会在需要的时候表达亲近,那样游刃有馀又顺理成章。
      而他仿佛被远远落下。
      「鹤洋可以加我们的微信群组,你有微信了吧?」——抱歉、我还没有註册微信——「有时候会有些给商科学生的讲座或是什么的,咱们学院的职业讲座很多的,这些要从一年级就开始关注了。」
      男生这样告诉他。「艾伦是不是已经加进来了?」
      「是、学长那天你拉我进群,你忘了吗?」
      「事情太多的嘛,岁数大了……」
      「得了吧……!」
      一切好快,像拴在牛鼻子上的环被掛在列车上飞驰,而他就是那头被拴着鼻子的牛。
      「嗯、嗯。谢谢学长……」他闷声回答,话语很快被淹没在眾人的下一个话题之中。他们开始热闹地订披萨外卖,争论着到底是纯芝士披萨还是意大利辣肠披萨更好吃。礼堂的后台差不多有十几个人在,不单是学生会的成员,还有一些其他社团的学生。这一片不算空旷的房间里回荡着此起彼伏话题各异的谈论声,他作为聆听者都应接不暇。
      直到一个熟悉的名字响起。
      「苏瑞学长没有来吗?」
      后台安静了下来。每个人的呼吸都停下了两秒,随即细碎的谈话声又开始蠢蠢欲动,直到陈悦学姐开口道,「他不来,我和他分手了。」
      林鹤洋刚巧在那时候喝了一口可乐,差点没被自己呛死。
      「我操,你俩啥时候分手了?!」一个声音响起。
      「我那天给你讲了,你不记得了?小悦姐和他上学期期末就分了。」另一个不知是谁答道。
      「是、我们暑假回来就没再见过了……」陈悦接话道。
      「我以为……」
      林鹤洋嘟噥出声,在房间里突然那样刺耳,所有人的视线齐刷刷向他划来,而就在那一瞬间,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那句轻飘飘的话从他嘴里脱口而出——他明明知道这句话不需要出现在此刻的。如果他能闭紧他那张嘴,再多咬几口披萨,这个话题就会像前几个一样转瞬即逝,被眾人拋之脑后……
      「他不是gay吗?」
      好了,现在终于如他所愿,所有人的注意力都牢固地黏在他身上。
      「啊?」连陈悦都露出奇怪的表情,那张画了精緻妆容的瓜子脸明晃晃地充满了他的视野,所有人则跟随着她的节奏也一起等待着他对于此观点的展开。他想,陈悦大概是个相当有人格魅力的女人,他打赌加入学生会的男生里,七成都是因为这个如此标志的漂亮学姐,甚至于五成的女生大概同样。加入这个团体后,所有人如此心安理得地找到了属于他们、又适合他们的位置。
      然后,他们形成了一个奇怪又难以被破坏的平衡。每一个在团体里的人似乎志同道合,却相似到了有些可怕的地步。
      他突然有些胆怯了。
      「他才和我谈过。」陈悦说,「他难不成是骗婚gay那种吧?!」
      「你这话哪来的?!」然后孙艾伦看向他,她那如此标志性的热烈声音响起,「他都没有跟我讲过?!」
      「你听谁说的?」先前那个黑框眼镜男生问道。
      「我、那个……」他有点手足无措,思绪莫名飘回几週前,「我来的时候是他舍友接的我、还有艾伦,然后我——」
      「那个叫william的美国人是吧?」陈悦插嘴道,「我和他谈的时候见过几次,蛮不错的人。」林鹤洋张开嘴想接话,连「嗯」的第一个音节都没有说出口,陈悦就继续抢佔了先机,「然后呢?你是怎么知道的?」她问,好像他们在出演一部舞台剧,而下一句台词轮到了他。
      「呃……之前在酒吧,我有看到他和一个艺术课老师……」他磕绊着说,「他们好像在拍拖。」
      这句话的效果相当好,好到甚至让林鹤洋忍不住满足。那是一种他在离开家乡的这一个月里持续痛失的满足感,当所有人终于把注意力集中在他身上,而他能够掌控局面,因为他拥有的更多,无论是信息、物质或是其他的什么。
      「他和老师拍拖?!」
      「小悦姐,幸亏你和他没谈那么久……」
      「也算及时止损了。」
      紧接着一些议论声响起,直到被孙艾伦洪亮的声音打断。林鹤洋打赌这姑娘大概上辈子是个演说家或是一不小心吃了一卡车扬声器之类,她左手还拿着吃了一半的辣肠披萨,指尖被油水染得亮晶晶的。
      「小悦姐是怎么认得他的?」
      陈悦仰起头来,好像真的在仔细回忆似的。「春节的时候他帮我们的活动做了一些设计海报认识的,然后他开始追我,在一起了半年,合不来,就分了。」这个故事有些平淡,与之相称的是陈悦学姐那张淡漠的脸,「只能说果然长得帅的男生都是gay啦……!」
      很快的,如他所料,话题继续辗转变化,五分鐘后就不知为什么变成了十月份即将到来的第一波期中考试还有开学前巴拉克·奥巴马来学校演讲的事在校报上被报道时拍到了某某同学之类的话题,而林鹤洋再一次遁入阴影之中。他莫名其妙成为了这个团体中会被带着侃侃而谈的其中一个,却又好像时刻会被忽略到角落里。
      那样孤僻、那样无足轻重。
      那些间聊似乎无法停止,这些十八九岁、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脸上总洋溢着一些所向睥睨的光。他们精心策划着,全力投入到这些在这个年纪看来无比重要的事物中;一场晚会,它的成本、时间安排、票价、节目或是其他,中间掺杂着每一个人享受团队工作的羈绊,最后、也是最重要的,这些经歷都将被他们放在简歷上,把自己的头衔层层加码,而这也没有什么。这是他们靠自己赢得的。
      林鹤洋努力让自己看上去乐在其中,不过似乎也没有人在乎他是不是乐在其中。手上的披萨凉了,只剩饼边,他准备扔掉,孙艾伦凑过来,「鹤洋,你说的是真的?」
      「啊?」
      「就是、关于……」然后孙艾伦没有继续讲下去,好像那个名字是他妈的伏地魔似的。
      ……喔。
      他们当然知道关于后面接的名字会是谁的。他亲口讲给我的,我也亲眼看到了。林鹤洋用了两个「亲」,他自然没有撒谎。可孙艾伦的目光变得奇怪起来,她说我没有认为你撒谎的意思,也没有觉得苏瑞学长是gay有什么问题,但你知道吧,人多口杂。
      流言终归是听者的狂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