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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隻没有爪子的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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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双唐老鸭拖鞋」
      等到他和蒂娜快要排到台前的时候,礼堂已经没什么人了。他们几乎在队尾,五个艺术家之中已经有一位离场,其他四人在签名环节硬生生签了半个多小时,都有些如坐针毡。那位surisu又偏偏在最后一个。台上的凳子是高脚凳,座椅很硬又没有支撑,还不如他们观眾席上的连排座,而这些人就这样坐了两个多小时,林鹤洋看着都觉得很不舒服。
      离surisu越来越近的时候,他才註意到了那人的脸,比四年前圆了,倒衬得这张娃娃脸更低龄了,很难相信这个人已经二十七岁了,但老天就是这么眷顾他,除了看上去胖了一点,几乎与大学时期没什么变化。林鹤洋每走进一步,心跳就加快一分,耳边再一次渐渐起了嗡鸣,谭蒂娜在旁边嘰嘰喳喳讲了什么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然后阴差阳错的,他们距离surisu还有几米远的时候,那个人驀地抬起头来,在队尾零散的几人之中,目光精准地落到他身上。
      林鹤洋的心脏几乎要冲出胸口。
      ——他会是什么反应?他会说什么?他……
      这该死的surisu却像没看到他一样,眼神扫过他的脸,又将视线绕回自己面前等待签名的人身上,签好之后又招呼下一个,直到他和蒂娜来到那人跟前。蒂娜将纪念画册递到苏瑞的手里,「你好,」那女孩说,语气还有些激动,「我叫蒂娜——」
      那人笑了,似乎是没休息好,左眼浮出了三层眼皮,透着些疲倦,直到那一刻,林鹤洋才发现时光终归还是在那张脸上留下了些痕跡的。「你好,蒂娜。」他说,声音很柔和,视线看向了林鹤洋。
      「这是、这是我——」蒂娜有点急躁地脱口而出,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介绍他,站在surisu面前有点不知所措,「我们一起来的,」最后她说,「我在展览里看到你的一幅画……」
      「和他一样?」surisu接过话头,瞇着眼笑。
      蒂娜点点头,眼神更激动了,「我想问问这是怎么回事。」
      surisu先是没有回答她的话,招呼了他们身后排队的人,让他们先上来签名,又抬头对蒂娜说,「你稍等一下,后面没有几个人了,等我给他们签完,再来跟你讲,好吗?」站在他身边的蒂娜飞快地点着头,林鹤洋却感到被晾在一边,很不是滋味。
      ——就这样?
      他们整整四年没见面了,到头来就这样?
      林鹤洋想发火,却又无处宣泄。他只得憋着一股气,站在一边,等着最后几人把画册签完,surisu抬起头来看他们。「来吧,」surisu说,还是坐在那里,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那让林鹤洋更别扭了。蒂娜倒是不介意,开开心心地凑上前,留他在后面磨磨蹭蹭挪着步子挨过去。
      「那幅画里的确是他。」出乎他的意料,苏瑞竟开门见山地回答了蒂娜的疑问,「我们原来在同一所大学唸书。」蒂娜扬起眉毛,语气惊喜道,「原来你们是校友啊!」只是林鹤洋知道这没什么值得那么惊喜的。蒂娜就像所有天真烂漫的二十多岁女孩一样,表现出来的感情总带着些哗眾取宠的夸张。
      「那时他和我舍友是朋友,我们一起去看了场橄欖球赛,我舍友给他拍了这张照片。我前两年想画一组学生时代题材的作品,找素材的时候从我舍友的脸书账号里找到这张照片,觉得很有意境,就照着临摹了下来。」苏瑞慢条斯理地解释道,林鹤洋却知道他说的都是些鬼扯。他连说英文的语调都没变,还是像大学时期那样,温柔而低沉。那人终于看向了他,还给了他一个特谨慎的笑容,嘴角像是压抑着什么似的,「没想到被本尊看到了。你换发型了,样子也稍微变了点,我一下子都没认出。我还没在温哥华遇到过校友呢,更别提是之前认识的……」
      ——你明明就是为了我这个「校友」才来到温哥华的,现在装得和我一点也不熟,谎话还张口就来。林鹤洋气得像是被人在内脏里捅了几刀似的,脸上皱得像他那半隻脚踏进棺材的奶奶。
      「我觉得你这幅画画得很好。」蒂娜称赞道。
      「谢谢。」surisu回答,冲她很甜地笑了一下。他的眼神又在林鹤洋和那女孩之间飘忽了几秒,然后问,「你们是朋友吗?」
      「是。」
      「是同事。」
      蒂娜和林鹤洋居然尷尬地同时回答了,蒂娜说的是肯定的答案,而林鹤洋则给出了「同事」的回答。那让蒂娜有点尷尬地瞥了他一眼,画着眼线的双眼瞪得老大。
      苏瑞竟笑出了声,他说,「周末一起约着逛画展的同事吗?」语气里有些不太友好的成分,让林鹤洋听着愈发不适。
      「suri!」方才座谈会的女主持人站在礼堂门口喊了苏瑞一声,吸引了他们三人的目光。「工作人员告诉我礼堂要锁门了,这里6点关门,咱们该走了,不然要晚了。」
      surisu终于才站起来。他似乎是坐累了,站起身来还伸展了一下胳膊,风衣外套里穿着一件很薄的黑色高领线衣,能看出苏瑞这几年健了身,那线衣紧紧包裹着他紧实纤细的腰,在风衣敞开的长摆之间若隐若现。surisu似乎还註意到了林鹤洋跟随着他腰线的目光,在林鹤洋抬起视线之后,神情甚是玩味地瞭了他一眼。
      林鹤洋的后脖颈一瞬间就燥热了起来,像是有人在他头发上点了火。
      他看着surisu,那人伸出舌头润了润刚才讲了太多话而乾燥的嘴唇。
      「我该走了。」surisu说道,若无其事地冲他们礼貌微笑,「我们几个晚上要一起去吃饭,我可不能晚了。」他挪了几步,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回过头来对他们说,「那个、能见到校友不容易,咱们互换个手机号吧?以后常联系。」
      林鹤洋后脖颈的那股热劲爬过耳朵,烧上他的两颊。即便是大学时期的他也从没像现在这样焦头烂额的时候,当他面对着那个如今眉眼之间早已经没有了任何「晓柔」痕跡的人……
      啊……
      然后林鹤洋意识到。「晓柔」。那已经是一个多么遥远的名字。
      遥远得好像一场诡异又无病呻吟的梦。
      那时,他脑子里有个小小的声音说道,他青春期所看重的一切,在人生中实际的重量都轻如鸿毛,而实际沉重的却被他轻易放了手。
      他还这么想着的时候,surisu就伸出手来,管他要手机。他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掏出来,正要指纹解锁,却被苏瑞夺过去了,一看屏幕,是解锁密码的界面。surisu也不把手机还给他,就这样堂而皇之地问,换了中文,「你手机密码是什么?」
      林鹤洋停顿了一下。他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1223。」他用英文答道。
      他能看到自己的手机在苏瑞的手中明显地抖了一下。那家伙刚才甚是挑衅的神情一瞬间消失殆尽了。林鹤洋仿佛变成了个充满胜负欲的小孩,甚至有些幸灾乐祸,心想,怎么样,终于被我摆了一道吧。
      surisu还算能保持冷静。他在手机上点了几下,将它还给林鹤洋,说,「用我的号给你发了个短信。」又偏过脸看了看他身边的女孩,「很高兴认识你,蒂娜。」
      偌大的礼堂中只剩他与蒂娜两人。那里回荡着surisu渐行渐远的脚步声,那脚步就像子弹出膛一般,一声声砸在他的胸口。
      「我觉得不太对。」突然,蒂娜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他有点楞楞地扭过头去看她,「嗯?什么不对?」
      蒂娜皱着眉,「为什么他舍友会把你的单人照片发到脸书上啊。听上去怪怪的。」
      林鹤洋沉默了好长时间。他们两人离开了礼堂,在快要打烊的艺术馆里穿行。外面的天空擦黑了,时间刚过六点。「我们那时候关係真的很好。」林鹤洋说,只是他不如苏瑞那家伙能随口就编出些话来糊弄人,语气还有些僵硬,「我脸书上还有他舍友的照片呢,哈哈。」
      蒂娜好像鑽进牛角尖,立刻反驳道,「你的单人照发到他的脸书上就已经够奇怪了。」那女孩越说越起劲,深信自己发现了什么似的,「还会被另一个人拿过来临摹,你不觉得奇怪吗?」
      林鹤洋狡辩着,伴随几声相当尷尬的嗤笑,哈哈哈、我们那时候关係真的很好啦就是说……
      他们离开了艺术馆,走在路上,蒂娜说她饿了,想去吃点什么,他们就去了转过街角的一家华夫饼屋吃了顿简餐。蒂娜越说越起劲,还让他讲讲大学时期的故事。林鹤洋对此逐渐烦躁,他又要想着如何圆场,又不能说漏嘴,饭也没吃好,胸口憋得不行,连冰可乐都没那么快乐了,天黑尽时就立刻提议回家。那女孩似乎是没尽兴,脸上有点失落,但也没说什么。林鹤洋骗她说要去买点东西,又担心蒂娜想和他一起去,就故意说要去唐人街的中国超市,因为离艺术馆还稍微有点距离,蒂娜便真的作罢了。林鹤洋把她送到了附近的耶鲁镇地铁站,目送着她上了地铁,才松了口气。他拿出手机来准备看时间,才发现先前surisu给他发的短信还在屏保上显示着未读。
      「bellanapoli」。
      林鹤洋看着这两个词有些熟悉,却又想不起是什么,復製了放到瀏览器里搜索,才发现是港口那边一家还挺有名的意大利餐厅,与对岸隔港相望,风景甚好。他一下子就想起刚才surisu的说辞:「我们几个晚上要一起去吃饭,我可不能晚了」。他盯着那餐厅名足足快十秒。
      那是surisu给他的暗示,就像一根线头摆在他眼前,后面连着长长的绳子,伸进黑暗。那组成餐厅名的十一个字母仿佛变成了小孩子的手,在他胸口搔来搔去。
      那还是他的苏瑞,那个悄悄创建了只有他能看得懂的instagram账号的苏瑞……隐忍却热烈。
      餐厅在港口,离地铁站很近,他赶到那家餐厅门口时才八点多,夜生活还没开始,但也早过了晚饭点。林鹤洋不清楚苏瑞口中所说的「我们几个」到底指的是谁,他也并不想在这种晚上去做什么无聊的操蛋的社交活动。他正准备拿出手机来给苏瑞发短信,竟看到靠近港口那一侧的餐厅门外,苏瑞就在那站着抽烟,胳膊撑在港口沿线自行车道边缘的围栏上,额前的头发被海风吹得有些乱。
      「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了?」他走上前问道。
      苏瑞似乎被他吓了一跳,回过头来,眼神雾蒙蒙地看着他。
      淦。
      很显然这傢伙喝了些酒,眼角泛红,右手翘着,食指和中指间夹着半根烟,烟丝繚绕在他脸颊周围。「你才来啊,我都准备走了。」苏瑞说,声音很轻,似乎是抽了烟嗓子有些哑,在他跟前微微晃动着身子。
      「你们已经吃完饭了?」他又问。
      「是啊,我可是就为了等你呢。」苏瑞凑上前来,一股很重的烟味和酒气冲着林鹤洋扑面而来。林鹤洋那时才发现他步子都有些不稳了,如果不是刚才撑着围栏抽烟,八成早就栽倒了。「我要回家——」他说,拖长了声音,身子朝前一倾,靠在林鹤洋的怀里。林鹤洋整个人都僵住了,也不敢动,喉咙发紧,怔怔地站在那问,「你、你家在哪……?」
      苏瑞没说话,还是贴着他的身子,抬起手来指了指地铁站的方向。林鹤洋扶着他,将他推开了一些,却被苏瑞察觉到了,嘟嘟噥噥问,「你不喜欢烟味吗,鹤洋?」
      「我、……」林鹤洋欲言又止——我的确不喜欢烟味,但推开你并不是因为这个。
      只是苏瑞也没等他回答,自顾自跌跌撞撞蹭到路边的垃圾桶旁,将烟头掐断,扔在了垃圾桶的烟灰槽里,然后又扭过头来冲他咧开嘴笑道,「好啦、我再也不抽烟了!」
      林鹤洋伸出胳膊穿过苏瑞的腋下搂住他往前走,也没说话,任凭那人将他大半身的重量压在他身上。苏瑞虽说的确比年轻时更壮实一些,却还是很瘦,腰身被他一只胳膊就轻而易举抱住了,外衣被海风吹起来,长摆在他们身后猎猎作响。他们就那样相互依着走进地铁站,又坐上地铁——林鹤洋还不得不在那人风衣口袋里翻找了半天,才找到公交卡。他翻苏瑞的口袋时,那人就在他耳边「咯咯」笑。晚上八点多的地铁上人还不少,尤其是这条横穿温哥华市区的南北向地铁线,车厢里几乎没有座位,连站立的位置都人挨着人,有个年轻男子看到了靠在他身上醉醺醺的苏瑞,问他需不需要让座。林鹤洋推脱了几句,那年轻人却还是站起来,说没事,他马上就要下车了。林鹤洋对那男子道了谢,扶着苏瑞坐下,自己则站在座位旁护着他,将他安全地圈在座位里不至于东倒西歪。
      没过几分鐘林鹤洋就觉得,他是不是在装醉啊,他暗自骂道,妈的。这个人继续摇摇晃晃,直接把头靠在他的肚子上,粗重的呼吸喷着他牛仔裤的金属拉链。这人是不是还要表演一下舌头开裤链啊,如果他敢这么做我就在地铁里当场把他的头拧掉。
      然后他意识到他没法把苏瑞的头拧掉。
      首当其衝的,他应该把自己不听话的那玩意拧掉才对。
      苏瑞住在温哥华南城区,需要坐六站到海军路站。光是从他打结的嘴里套出这一信息花费了林鹤洋不少时间。他像哄孩子一样不停问,问到最后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太啰嗦了,像个——对,像他那个半条腿踏进棺材的奶奶,对不住了,奶奶,祝您长命百岁。他问一句「你家在哪」,苏瑞就前言不搭后语回一句「那女孩儿是谁?」,他不停地重復着,直到终于得到准确的回答。然后苏瑞便继续对那「女孩」的话题喋喋不休,打着酒嗝笑出来说我保证她肯定是看上你了,你信吗?
      是是是……
      这么快就要开始新恋情了啊——
      「这很快吗?我整个大学都没有谈过。」林鹤洋回答道。
      苏瑞突然沉默了。那沉默让他心慌。那个人在摇摇晃晃的车厢中垮着脸,不说话也不靠着他——对于这一点林鹤洋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有点遗憾——好像他们是完全的陌生人。然后苏瑞把额头靠在车窗上,随着列车的频率一弹一弹。
      所幸六站地铁并不长,他们大概坐了二十分鐘就到了站。海军路的车站在地面上,林鹤洋搂着那人走出车厢的时候,十月夜晚强劲的冷风把他们都吹得牙齿打颤,苏瑞更是在他的怀抱之间剧烈地抖了一下,脚下不再磕绊,似乎是被那阵大风吹得酒醒了,飞快地把他推开。他们愣在原地,尷尬地面面相覷,似乎都不知道谁该先迈出下一步。
      「我、我家就在这附近了……」苏瑞最后张口了,亦步亦趋地朝站台楼梯挪了几步。
      「好。」他回答,也跟上前。
      那人没再说话了,边走边从眼角瞥他,却任由他跟着。
      苏瑞的租处在南温哥华城铁站附近的一栋高级公寓内,能直接望到远处的伊丽莎白女王公园和港口处温哥华市中心的城市天际线景色。公寓内的装潢并不复杂却很整洁。他跟在苏瑞后面走进了这间一居室的独身公寓,看着那人在玄关换了拖鞋,就註意到放在玄关处的另一双更大的,上面印着唐老鸭图案的蓝色拖鞋。
      「这是谁的拖鞋?」他问。那拖鞋比苏瑞的脚大了至少两个号,绝不会是苏瑞平时穿的。那时他想罢,思绪又飘到别出去了。他想,这双拖鞋绝不是苏瑞的,在他的印象中苏瑞的手脚都相当小,大概是像女孩子的一样——
      苏瑞回过头来,看了看他,又垂下视线小声说,「客人拖鞋。」
      「什么啊,客人拖鞋一直放在外面吗?」他问道,语气不太好。
      「给客人准备的,为什么不能放外面?」苏瑞听出了他语气中的不友好,却故意不理睬这一点,也反过来呛他,一边自顾自进了客厅,打开灯,将风衣外套脱下来,「你现在是客人,所以就是给你穿的咯。」
      「你经常带『客人』回来吗?」林鹤洋脱口而出,脱下鞋子,没有穿那双「客人拖鞋」就走了进来。他说完的那一刻就觉得这句话有些伤人,但他回想起这一天大起大落的心境,他觉得自己值得这个。老实讲他觉得自己值得更恶毒的,比如「你这个不知检点的臭婊子」之类的,但他此行的目的并不是来寻仇而是来示好的,所以还是注意一下言辞好了。
      但这句话的效果已经足够好。苏瑞在他话音落下的时候转过身来,先是看着他黑色的袜子然后又抬起眼来和他对视,表情逐渐嗔怒起来,却依旧没说话,兇巴巴地白了他一眼,就拿着外套朝卧室走去了。林鹤洋看他似乎是想进屋掛外套,就迈开步子尾随。
      那人穿着单薄线衣的背影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就像t台上走秀的曼妙身影——
      然后他脑子一热,飞快地奔袭上前,抓住苏瑞的肩膀把他掰回身来然后衝着那张刚刚张开口好像要说些什么的嘴唇亲吻下去。那一瞬间他好像回到那个时候了,就是七年前的那一刻,当他穿过教学楼和行色匆匆的学生,在秋日的艷阳下奔跑。他推开沉重的铁门发出「砰——」的一声巨响,然后他一步三级台阶跑上楼,衝进教室,对方的那双飞挑着的眼睛随着他们之间距离缩短而一点点睁大,好像盛开的花。
      他们亲吻在一起。
      苏瑞再一次被他突如其来的行为吓到,后退了几步脚跟却磕到窗边,然后同样出乎林鹤洋的意料——不仅仅是出乎意料而几乎是让他的心脏衝出胸膛——苏瑞失去了平衡向后跌去,而他则向前扑下,他们一起摔在床上,然后林鹤洋被很粗鲁地推开了。
      「喂!」苏瑞破口大骂,「你起来!」
      林鹤洋却双臂发软,直接倒在他的身上。随后林鹤洋开始摆烂,就这样压在苏瑞的身上,他强壮的身躯几乎全部盖住了那年长的男人。「你他妈的起开!」苏瑞再次骂道,两隻手死死抓住他的肩膀把他往上推却无济于事。林鹤洋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势,一条腿曲起来撑在床边,胳膊支在床上刚好框在那人脑袋的两侧。
      「你有没有期待着这个?我是说——」他贱兮兮地问。
      「完全他妈的没有!」苏瑞怒吼着打断他,脸颊涨得通红。
      「啊我还以为、可你表现得很明显哎?」他此刻确实觉得自己像个去红灯区的嫖客了,他是不是有这方面的天赋或是什么的?比如拍a片都可以完全不用剧本直接自己发挥之类的?他觉得自己实在是太流氓了,而能让苏瑞惊慌失措的任何事他都觉得非常完美。
      「我没——」
      「你不是为了我来到温哥华的吗?」
      苏瑞没再动了,委屈地撇起嘴然后眉毛皱起来,紧接着就好像有人给他掐秒錶似的,苏瑞开始惊慌地眨着眼睛,眼泪完美地从眼角涌出来,连林鹤洋都忍不住宣佈这就是全世界最完美的泪眼婆娑梨花带雨。
      他感到绝望。
      完蛋,自己是不是永远也赢不了他啊。林鹤洋叹了口气。他心脏跳得很厉害,一下下将血液拱到他脑子里,让他眼前不停发黑。他离苏瑞那么近,看着那人线条明朗的侧脸,肩膀耸起来微微颤着,自己的鼻息喷在他的额前,那上面的发丝跟着微微颤抖。
      「我只是好想再见到你……」苏瑞又说,啜泣了一声,「我终于又见到你了……」
      林鹤洋起了身。随着与苏瑞之间的距离拉大了些,他胸前瞬间冷了下来,那让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心脏憋闷得生疼,像是被几只无形的手攥着。
      他想起几个小时前的傍晚,在艺术馆座谈会的观眾之中,他听着苏瑞把他们之间的纠葛总结为一段「不幸的爱情」。现在他大概想清楚了。
      他明明是这世界上最幸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