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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恃宦而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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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恃宦而骄 第96节
      那时,明沉舟趴在不远处的那颗大树上不知为何呆呆地看着,震撼而恐惧地看着西厂众人扬长而去。
      她清晰地记着那日是明德十五年的冬日,天气阴沉沉的。
      谢病春穿着玄色蟒服,披着大红色大氅,站在高大的白玉影壁前。
      初雪刚落,落在他肩头发尾,让他好似一尊高高在上的玉面修罗雕塑,看久了便也跟着他堕入无边的血腥暗黑之中。
      那一年,西厂刚成立,先帝送了谢病春一条前任司礼监的命,作为贺礼,震惊朝野。
      民间一开始还欢呼雀跃,盛赞万岁大刀阔斧的改革,摈弃太监,维护朝堂的魄力,可随后游街而行的西厂却又像一记响亮的耳光,重重抽在众人脸上。
      原来万岁,不过是厌恶黄兴的贪得无厌,选了个可心的重新上位而已。
      司礼监权势煊赫一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就是那一年,身在江南的罗松文写了震惊天下的《讨奸佞书》,喻其为硕鼠,言辞犀利,语言毒辣,矛头直指谢病春。
      ——“硕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你看,就连远在江南的人,都恨不得谢病春去死。
      可死了一个黄兴,后面就来了一个谢病春,若是谢病春死了,后面依旧还会有人顶上来,权利本就令人痴迷,即便是掌握生杀大权的万岁也会如此。
      明沉舟垂眸,看着手中鎏金绕丝金玉珐琅蝶翼步摇在风中微微颤动。
      可他们当真是不知道吗?
      “掌印去那边做什么?”她沉默片刻后,把手中的发簪放在一侧,随口问道。
      桃色摇头,颇为不解地说着:“好像是和东厂发生冲突了,一开始是西厂的人去的,后来又是陆行,然后就有人找掌印了。”
      一级跟着一级,看样子绝非小事。
      明沉舟沉吟片刻,随后说道:“那我们也去看看热闹。”
      桃色犹豫一会儿,小声说道:“只怕乱得很,会惊扰到娘娘。”
      “不碍事。”明沉舟递上梳妆台的鎏金绕丝金玉珐琅蝶翼步摇,“你去看看胡承光还在不在乾清殿,我们顺带也带万岁出宫。”
      桃色不解地睁大眼睛。
      “一国之君,养在深宫,并非好事。”明沉舟笑了笑,“殿试在即,也该让他去外面好好看看大周的文人。”
      桃色点头应下。
      半个时辰后,谢延兴致冲冲地爬上马车,眼睛亮晶晶的。
      “娘娘竟然主动带我出宫玩。”
      明沉舟对着他温柔一笑。
      谢延眨了眨眼:“怎么了?”“胡承光来了吗?”
      “来了,给他安排了后面一辆马车。”谢延接过娘娘递来的莲子糕,笑说着,“娘娘为何带他出宫啊。”
      “我们去找他老师,没他的引荐不好见面。”
      谢延眼睛一亮:“是那个罗松文吗?老师说了好几遍。”
      明沉舟为他到了一盏热茶,闻言,动了动眉间:“说了什么。”
      “就他老师人很好,学问也很好,做事不偏不倚,极为公正,性格嫉恶如仇,对几个徒弟多很上心,他和小师弟都是自小养在膝下的,更是无微不至。”
      谢延一边说着,一边兴致勃勃地说着八卦。
      “对了,他还说老师最是偏爱故去的小师弟。”
      “他不是关门弟子吗?”明沉舟惊讶问道。
      谢延摇头,神神秘秘说着:“不是呢,原先还有一个小师弟,是友人之子,被寄养在南方。”
      “说是天资聪明,过目不忘,性格温柔,罗松文膝下无子,早把他当自己的小孩养着。”
      谢延顿了顿,长叹一口气:“不过那位小师弟体弱多病,深居简出,一向不信鬼神的罗松文听信一位游方大师的话,还特意给他种了一片梅林,让他在小院子养生,几位师兄弟也是等人身子好了才能找他玩的。”
      明沉舟皱眉,不由问道:“然后呢?”
      “后来还是被一场风寒带走了,罗松文为此大病一场,之后便深居简出,不再出现了。”
      明沉舟扬了扬眉,脑海中浮现出那个衰老刻板的老人,实在想不出他对一个小孩悉心疼爱,满脸笑意的模样。
      她不深感兴趣,随后突然眼睛一亮,故作无聊的问道:“你听过他说起水琛吗?”
      谢延眨眨眼,缓缓说道:“说是四师兄,看上去是个纨绔,性格极好,丹青无双,这次也随师父入京了。”
      “一共几个师兄弟入京?”明沉舟挑眉问道。
      “三个,大师兄,三师兄和四师兄,二师兄是下任书院院长,便留在书院主持大局。”谢延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桂花糕。
      明沉舟无情地把盒子盖上:“糯米粉容易积食,少吃。”
      谢延瘪嘴,小心地勾着她的袖子,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明沉舟冷漠地抽回袖子,把东西放回暗格里,继续问道:“三位师兄性格如何?可有说过。”
      “说大师兄是书香世家出身,但他在几个师弟眼中一向如师如父,脾气最是温和,三师兄家境贫寒,被老师免了束脩,性格刚正不阿,雕刻一绝,四师兄放荡不羁,叛道自幼,最有名士风范。”
      谢延捧着水杯,一口一口地抿着:“就这样了,还是那日老师自宫外回来,一时高兴才说的,平日里从不说的。”
      明沉舟嗯了一声,不再多话,倒是对三个师兄弟开始上心。
      “对了,我真的不用去看太皇太后吗?”谢延出了宫后知后觉地问着。
      明沉舟看着他又悄摸摸自绣袋中摸出一块绿豆糕吃,不由敲了敲他脑袋:“不必,你也不爱看戏。”
      “我肚子饿。”谢延捂着脑袋,嘴里塞满绿豆糕,委屈说着,“绥阳说我实在长身体,所以吃的比较多。”
      “我知道。”明沉舟无奈说道,“可你吃太多甜食糕点了,尚食局上月你的糕点份例,竟然花了一百两,基本上每天两次,若是饿了让御膳房煮点粥或者面条来,吃这些没营养。”
      明沉舟是有些恼怒的,戴力是负责吃食的,明知谢延爱吃甜的,一点也不克制,反而格外纵容。
      谢延见娘娘好像真的有点生气了,连忙把嘴里的糕点咽下,大声地应了一声:“嗯!知道了!”
      刚出了朱雀大街,朝着杏林走去,就能听到外面喧闹的声音,结果快到杏林说被拥挤的人群挤在原处动不了。
      “走,我们去声援同僚,容不得那些阉狗在罗院长面前放肆。”
      “对,张兄说得对,这些阉党的爪牙,竟然敢在杏林抓人。”
      “听说那个谢病春也来了,我定要骂得他狗血淋头。”
      一行人穿着儒衣的读书人大声嚷嚷着,成群结队,呼朋引类,声势浩荡地朝着杏林走去。
      明沉舟缓缓放下帘子,眉心紧皱,她沉默片刻敲了敲车壁。
      一直坐在车辕上嗑瓜子的桃色一怔,随后立马回神,抓了一个匆匆而过的年轻读书人笑脸盈盈地问道。
      “哎,这位兄台可是发生什么事情了?你们都是去哪啊。”
      桃色长得极为可爱,笑起来尤其天真活泼,原本还一脸不悦的读书人也紧跟着松了神色,理了理袖子,拱手说道:“小生准备去杏林。”
      “也是去杏林听课的嘛?”桃色眉眼微微睁大眼,好似对刚才吵吵闹闹的动静充耳不闻,只是娇憨地笑说着,“我家夫人也准备带着小郎君去听一下罗院长的课呢。”
      那书生闻言脸上顿时露出愤愤之色:“听不了了!现在都听不了了。”
      桃色吃惊的张大眼睛,惊讶说道:“怎么就听不了了,不是说开课一月,等殿试结束吗?眼下院试都还未公布成绩呢。”
      那书生长叹一声,悲悯愤恨说道:“西厂那群鹰犬一大早就大扣帽子,说我们有人扰乱考场秩序,冒犯今上,要把他们都抓到西厂里。”
      “抓了西厂还能出来吗?”
      “要我说一定是谢病春那阉人铲除异己。”
      “就是原先是东厂抓的人,他把东厂的人赶走了,自己扩大声势,连着讲课的老师都抓。”
      “是了,还说什么西厂要的人,东厂无权干涉,西厂要走的路,东厂也挡不得路,那佥事好狠的手段,直接把人打吐血了,罢了,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同行的人接二连三地说着,桃色捏着瓜子的手一紧,嘴角微微嘟起,还未说话就听到马车内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
      “西厂是学生和老师都抓吗?”
      为首的读书人一愣,呆呆地看着垂落的车帘。
      “看什么!”桃色朝着他扔了一把瓜子,怒声呵斥道。
      那书生脸颊爆红,随后慌乱地低下头,小声说道:“都抓的,说是犯了忌讳的人都要抓起来。”
      “多谢。”明沉舟声音温和地道谢着,“我们进去也看看,看能不能帮忙。”
      那书生连忙劝道:“里面都是司礼监的人,小娘子带着小孩还是慎重一些。”
      “无事。”
      明沉舟说话依旧温温柔柔,可脸上的神色依旧逐渐冰冷。
      谢延也端正做好,一脸严肃。
      马车很快就顺着人群,逐渐走到杏林僵持的地方。
      此处早已被人里三圈外三圈地包围起来,明沉舟沉默片刻,直接掀开帘子站在车辕上,远远看到谢病春站在正中,对面站着一个怒目而斥的老人,老人身后是一群抱团的狼狈读书人。
      谢病春身后的陆行身后隔着被压着几个怒骂的读书人。
      “高祖有言,六卿贵重,不宜以细故辱。”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出言怒骂道。“你这个,这个阉人竟敢如此对我们。”
      陆行腰间长剑出鞘,直接架在那人脖颈处,怒斥一声:“大胆。”
      “这位大人好大的魄力,既然如此便杀了老夫,老夫杀生求仁,求之不得。”那老人也是一个硬气的,竟然直接要撞上去。
      “翁老,翁老,不必如此。”
      那日在罗松文身后最是年长的徒弟连忙出面说道。
      可与此同时,谢病春抬眸,修长白皙的手指弹了弹剑锋,陆行的剑便顺势一收。
      那老人便一头摘倒在地上,摔得头破血流。
      “求名也敢求到西厂头上了。”
      谢病春冷淡的声音在混乱吵杂中依旧清晰肃杀,似带血尖刀,一字一字皆是利器。
      人群哗然,明沉舟不由抬眸看着那人。外面是混乱的人群,喧闹的哭闹声起此彼伏,正中那人穿着玄色蟒袍,大红色的披风静静垂落着,眉眼低垂间,浅淡的阴凉落在眉梢鼻翼,堆琼积玉倾雪山,沉叠寒峭没人心。
      这一瞬间,明沉舟蓦地想起明德十五年那场初雪下,站在黄兴家门口影壁前的少年人。
      ——那一年,谢病春十七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