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历史]衣被天下 第57节
坐在宫门口,意味着帝王接纳的消息来自五湖八方;顶着太阳,表示帝王所作所为都是光明正大的,不怕老天爷督查。
这种时候,官员一般会禀报些无关痛痒的小事,皇帝或是宽宏大量或是认真严肃地进行处理,以表现自己的工作态度有多认真,自己的执政有多开明云云。
但一来,这种仪式是在露天环境下进行的,比较挑工作环境和天气,二来,在一空旷场所说话,难免会有部分人听不清讲话的问题,所以,这就是个□□而已。
但这份□□到了洪武帝这儿就变成了常态。
洪武帝规定,每天大家都得穿戴整齐一起到皇宫的大门口来开会,除非逢年过节或者特殊情况,一般来说均是风雨无阻的。
下雨、下雪怎么办?没关系,政府给你发雨衣雨帽。
嗓门不好说话听不清怎么办?别担心,工匠在建造宫殿的时候就有意识地增大了回响能力,再听不清你也可以到皇帝面前来说。
太阳太晒头晕怎么办?
洪武帝虎目一瞪。怎么?朕都在大太阳下头晒着,你们还比朕娇贵不成?官是那么好当的吗?
实话说,这种朝会放在平时还好,如果放到冬天,尤其是被抓住了小辫子的时候就真的很难熬了。
冬天的寒风透过衣服一阵阵地往人身上招呼,身上的冷汗在寒风中就像是刀锋一般扎在背后,但这些都比不上帝王的眼神更冷冽。
此时,礼部尚书刘嘉议正举着朝笏,两股战战,若不是文人的风骨尚存,他的膝盖都要撑不住自己的体重了。
这关他什么事啊!刘嘉议在心中咆哮。
作为礼部,科举的确是他们的事情,但他负责的任务就是科举的考试部分而已啊。考生到了应天府能不能住得下,是他的职权范围吗??他也才刚刚收集齐了所有的考生名单还在做登记比对啊!怎么可能知道这些人到哪了,又遇到了什么问题呢?
但在老板面前,他能这么说吗?
这么说的话,不要说年礼了,恐怕他的年都要去牢里过了。
刘尚书咽了口唾沫,刚要开口,却被洪武帝冷冰冰的一句给噎了回去:“你是不是觉得这和你没有关系?”
“臣有罪。”刘尚书倒吸了一口气,缓缓跪了下来。
“不,从你的表情来看,你不觉得自己有罪,你觉得你是被牵连的,是朕在无理取闹。”洪武帝一拍皇位上狰狞朝天吼叫的狮首,拾级而下,浓烈如同日光的明黄色常服滚滚而下,犹如一朵金色的乌云一般。
“你以为科举是什么?科举是天下之公,是无数普通学子的唯一的上升之路,是一代人乃至于两代人三代人唯一的念想。”朱元璋步步逼近,乌沙翼善冠上的两尾戏珠飞龙简直要夺人而噬。
“他们撑住了所有的压力,在极其恶劣的情况下一心求学,跋山涉水从偏僻之地来到这里,你可敢想一想当他们抱着孤注一掷的心来到应天府,却发现这儿并不欢迎他们时是何心情?”
洪武帝在他面前蹲下来,吐出的话字字诛心:“应天府所有平价房屋悉数涨价,明摆着就是对天下学子说:我们只欢迎家中有财亦或者是得到富贵人家资助的学子,不要你们这些穷光蛋来。”
“老子没读过书,也没考过试,但是咱也知道考场如战场,那些学子一个个本是好儿郎,即便折戟也是实力不足,然而你们这些人的举动,却是在逼着他们做逃兵。”洪武帝猛然间放大了声音,“大明的好儿郎,却要被你们这般磋磨,是你们一根根地打断了这些人的骨头。长此以往,这些熟读圣贤书本该想着济世治国的学子都不得不一切都向钱看,在年少时便想着钻营,这样的人当了官之后能不贪吗?”
“刘嘉议,你说,你为礼部尚书,你觉得此事该不该由你来管?”
刘尚书满头冷汗,他俯首,额头贴在了落着雪花的冰冷地面上讷讷认罪。
“行了,起来吧。”洪武帝叹了口气,从他身边缓缓经过,“你备考繁忙,没有注意到民间动向也是可以理解,但下次不得再犯。朕既然将科举一事交给了你,你就要想尽一切办法让所有的有才之士来到应天府,并且完完整整地参加考试,然后在公平公正地赛上一场,如此,即使落榜了也可说一句‘虽败犹荣’。”
“臣遵旨。”礼部尚书颤颤巍巍站起,他方才这一跪,膝盖上沾了不少雪,现在沉甸甸的积在了那儿,但刘尚书完全不敢将其扫去,只能不着痕迹地抖了抖敝膝,然而雪团子已经有一部分结成了冰块黏在了那儿,轻微的抖动根本无法奈何它们。
刘尚书只能顶着可笑的两团站在众人之中,当然,这种场合可没人敢笑。
反倒是无意间回头的朱元璋被这一幕逗乐了,他快步上前,亲自弯腰啪啪两下,将那两冰团子打落,顺便又拍了下露出诚惶诚恐模样的刘尚书,语气比方才和煦多了:“你也是个老臣,多余的话朕也不多说,你心里头有数,这次朕罚不罚你,就看你能给朕拿出个什么解决办法来了。”
恐吓完涉事官员,洪武帝又表扬了一下参与到送温暖活动中的功勋子弟。
傅忠的父亲傅友德不在,但大部分被表扬的小孩家长都在。听到夸奖后,家长们纷纷表示为陛下分忧是本分,这不算什么,但实际上一个个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尤其是几个淮西将领。
淮西武官和浙东文官集团本就带着点天然对立,淮西武官有不少都是和朱元璋从小一起长大的,后来跟着他从军一路积累军功,浙东的文官集团则大多数是在后期圈地盘的时候带回或者是自己投奔的。
咳咳,举个不恰当的比喻,那就是竹马和天降之间的关系,加上文武天然就不对付,感情自然好不起来。
这次闹事的虽然不是浙东是江东,但也差不多啦,哎嘿,文人自己闹文人的事,然后他们武将去帮忙解决,这感觉怎么就那么爽呢?
不少武将的嘴角那是压根就忍不住上扬的趋势呀。
洪武帝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不予置评。
朝臣之间的良性竞争并非坏事,有竞争才能有进步,宛如死水一潭的你侬我侬才是麻烦,那说明这个朝廷已经没有任何活力了。
虽然没有接受过相关教育,但天然政治嗅觉敏锐的洪武帝一抖袍袖,重新走回了丹陛之上,他于皇位上落座,大手一挥,挡住了目露凶光的咆哮雄狮:“还有何事要禀?”
下朝路上,一个武官百思不得其解,他上前两步,拉了拉自己的一个同乡好友:“陛下怎么没提那几个学子啊?咱家的小子虽然被傅家小子一起拉过去给人帮了点忙,但这事终归是那几个学子搞起来的。”
“不夸就是最大的夸。”他的同乡高深莫测地一笑,见这人不开窍,指点道,“若是陛下夸了,你现在可还会好奇?可还会为他们抱不平?”
武官思考了下,很诚实地摇了摇头。
“这不就对了!”同乡笑眯眯地分析道,“而且,你莫要忘了他们的身份,他们可是本届考生啊,要是中了,他们就是咱们未来的同僚。你想想,现在他们还没考试就已经在陛下心中留下了一个好印象,这是不是已是天大的奖励了?”
有道理啊!武官恍然。
朝堂内的官员算上吏员,光是在京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算上全国的大小文武就更是不得了,就算洪武帝记性了得,又能记住多少?
尤其洪武帝还是行伍出身,这注定了他更倾向于关注和他一起上过战场的武将,文臣若非惊才绝艳之辈想要被洪武帝记住,那是难上加难。
而现在,这些个学子还没有步入官场就已经在帝王心中留下一个好印象,这的确能算得上是最好的嘉奖了。
在王权时代,能被皇帝记住名字,只要自己再有点实力不要做糊涂事,一般来说,想要得个平步青云、光宗耀祖,根本算不上难事。
其实,这些还是显性的好处。
武官的同乡垂下眼皮,最可怕的是隐性的。
这个考生可是向所有的贫困考生卖了个好,而且他是拉着人搞事,还搞成了。无论这些学生是否考中,他都得了份善意,最关键的是他在那些人心中留下了跟着他做事能有好处的潜意识,这点在官场上是极其重要的。
学生时代的人情和信任可和官场上那些因为政治上的考量而形成的利益同盟完全不同,就和他们武将一样,朝堂上关系再好,也比不上一起扛过枪、拉过弓交换过后背的同僚。
这小子,如果考得好一点,说不定新生代中的领头人就是他了,只是……
可惜咯,听说这小子是云南来的,就连他这个武官都知道那地方穷乡僻壤没什么好老师。读书没个先生,靠自己能出什么成绩?
这也算是常见的情况,一手好牌,却遇上了个手艺不行的出牌人,最后只能烂在手里。不过对他们来说倒也不是个坏事,好歹文武不和啊……
同乡摸了摸下巴,忽然感觉身边有些安静,头一扭便发现身边已经没人了,不知何时原来走在他身边的那武将已经欢天喜地地拉着同样有儿子被夸奖的官员在那里嘀咕开了:“那小书生能来事,花了那么点钱就能得陛下夸奖,咱要再去砸些钱,看看那小书生能不能带着咱们家混小子飞一把。”
同乡:“……”
同乡快步上前,踹了那老小子一脚:“你这老小子冷静些,这事还得从长计议,人家到底是考生,我们是朝官,私下结交不太好。”
“那我让我儿子……”
他的话还未说完,就见一天子近卫小跑而来,绕过众人站到了走在最前面的徐达面前躬身作揖道:“魏国公还请留步,陛下请您于谨身殿觐见。”
谨身殿啊……
一听到这个名词,有几个和洪武帝走得比较近的官员嘴角便微微抽动了一下。徐达自然也属于走得近的人,但作为武将中脾气最好的人,他只是微微颔首,与同僚告罪一声后便淡然跟上。
对于这位自幼相识的帝王,徐达比起其他人多了几分亲近和了解,譬如今日朝会之时也唯有他看出帝王的雷霆之怒中其实并无太多怒气。
但他自认再了解洪武帝,也不太能理解洪武帝拉着他站在谨身殿大门口面朝宫殿一边吹着冷风一边谈论孙子的教育问题是个什么操作。
魏国公徐达虽然和朱元璋同龄,但他成婚晚,儿子如今年岁也不大,所以他至今还没有大孙子抱,倒是已经有了外孙……
哦对了,他的外孙都是朱元璋的孙子来着。
显然,朱元璋也意识到和一个没有孙子的人谈孙子的教育问题不是件厚道事,他话题一转,拍了拍老兄弟的肩膀:“天德啊,你何时把你那小儿子带过来让朕瞅瞅?”
在宫殿门口的几张红艳艳对联的映衬下,洪武帝的一张脸笑得慈祥极了:“朕记得是叫增寿吧?可真是个好名字。”
徐达张了张嘴,将我家儿子都是你起名的这句有嘲笑老朱记忆力嫌疑的话吞了下去,面上依旧是一派恭敬。
而就在洪武帝和他的老亲家就幼儿教育问题进行讨论之时,木白也遇到了意料之外的情况。
香杉书舍的大门被数十名衣衫破旧的学子团团围住了,这些满是风霜之色的学生表示自己是听说此处可以住宿,这才跨越大半个应天府慕名而来。
“听说?你们听谁说的?”香杉书舍的学子挡在大门口不敢放人进入,“我们这才入住几天,根本就没往外头放消息。”
“可是我们真的听说了!”外头的学子面面相觑,“好多人都知道啊,你们这儿还可以洗澡什么的。”
木白眉头顿时皱起,他身侧的几个学子也面色一变。
“情况不太对!”其中一个学子低声道,“我们这儿能沐浴也就这两天的事,怎会传到城里去?而且还有这么多人一起来……”
“这些人该不会是盯上咱们的土匪吧?”另一学子提出了一种可能性。
“不太像,这身板就是读书人身板。应是有别的缘故。”
“总之,还是小心些好,别让人进来了,而且这么多人我们这儿也容不下。”
“先开门吧,”木白低声道,“把人挡在外面也不是个解决问题的姿态。”
“只是,诸位,如果真如他们所说,消息都传遍了的话,那他们不会就不会是第一波来人。”
他的预感很灵验,到了午时时分,香杉书舍门口集聚了近百学子,全都是听说这儿可以居住从城中赶来的。
更麻烦的是,这些人中有不少都是带着行李的,显然,他们对于这里有房子的消息深信不疑。
不管那些怂恿他们到这里来的人,是真心想分享好消息还是假意算计,按照如今的情况,他们显然是被顶上了杆头,若让人一走了之,恐怕不能善了。
“问题已经发生了,只能先想办法解决吧。”木白同几个伙伴商量道,“你们快去蒸些馒头饼子,等等借发食物的机会将对方的籍贯登记一下。若是可以,再问下他们的消息从哪儿来,信息来源是人也好地方也好,哪怕是路人也把哪条路登记一下。”
“能发动这么多人,对方不可能一点痕迹都不留,等到查到对方是谁,就是我们反击的时候了。”木白的脸上一片冷肃。
第69章
这年头的读书人还没有后世“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架势,由于此前大明停了十年科举,可以说此次来参加科举考试的除了极少部分属于恰逢其时,大部分都是沉浮了十年的老前辈。
十年的社会经验可不是白来的。在看到这么多人齐聚在这儿后,便有人感觉到了不对,再一看这小仓库的主人也都和自己一样,身上穿的都是粗衣布衫后,众人都渐渐冷静了下来。
在表明了自己这里位置有限不可能容纳那么多学生后,木白等人又以热水和热包子为突破口,同这些一脸颓丧的学子们进行了一番和谐友爱的交流。
众人将信息汇总后发现,流言的传播非常有针对性,基本是在学生们借宿最多的低端旅社以及最常路过的牙行附近流传。
这样的情况可以说九成九是有人故意算计了。
可是,为什么呢?
木白起先以为这些人是因为傅家的关系在针对他们,但后来发现这些流言似乎只是要将这些学子推过来,反倒没有针对他背后傅家的意思。
那这就很奇怪了,对方的所作所为看起来目的就是为了给他添个堵啊。
木白自觉他到这儿也没得罪过人啊,不光是他,香杉书舍的其他十四个人回忆了半天,也没能想出个怀疑对象。
没有个人对象的话,那么估计就是一个群体在搞事了。
“如果从针对我们的角度来看的话,我倒是有些想法。”蹇瑢道,“若是找不到怀疑对象,那么最大的嫌疑人即是受益者。若说我们香杉书舍办不下去,能够得到利益的人也只有那一拨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