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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摧眉(年代 糙汉 女方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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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6/长途电话
      “看没看出来,陈指最近心情特别好?”
      “要陪杜老师去北京了嘛。”
      兽医一边摇头,一边收好畜用的五号注射器,让牧马队男知青把马脚上的绊马索解开,琢磨着说:“陈指打北京回来的,上趟北京至于这么高兴?”
      两人说着话,发现远远走来两个村民。
      老的扯少的胳膊,走几步一个大巴掌打在背上,老的一句“可是给你说媳妇的东西”,少的满嘴“知道啦”。
      数不清第几个了。
      全是请陈指捎东西的。
      毛哔叽裤、包底鞋、灯泡、王麻子剪刀,要捎的东西逃不脱这几样。尤其毛哔叽裤,乡里乡亲结婚聘礼少不了这个,拿不出手,说不下媳妇。
      兽医和男知青眼看祖孙俩一脸忐忑进入陈顺帐篷,没多久,兴高采烈地出来,对着送客的陈顺说:“莫送莫送,黑娃你忙,你忙嘛。”
      “看,我说什么来着。”兽医说,“陈指心情好,啥都应承。”
      男知青没搭腔,正捏自己胳膊,思索自己的腱子肉什么时候能练成咱们陈指导员那样。
      陈顺这两天嘴角没下来过。
      周文棠也发现了。
      怎么到哪里都能看见绍兴女人把好好一个大老爷们拿捏出来的热恋脸,真是活见鬼。他皱着眉头,走在陈顺与杜蘅的身后,走向场部邮电局。
      他就多余来。
      把电话、地址写给纸头上给人得了。
      奈何吃人嘴短,俩老太太做的咸菜年糕他没少吃,想借这机会电话里问候几句。另外有些事他必须交代。譬如俩老太太那儿居住条件不算好,再多出小两口根本住不下。他能联系好的招待所,还是住招待所方便。
      明天一早,他得跟薛老教授一起回北京去。
      上北京必需联系他。
      一路把话说到邮电局。
      邮电局正在扩建,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基本路线才上过新漆,鲜红光亮。
      北京大教授们的到来引发一股自珍自爱的风潮。原来咱们陈家坝很不孬呢,随便挖,满地大宝贝。老干部们干劲十足,把邮电局、学校等一切能想到的门面建筑当成要说亲的小伙子来打扮。
      来的时候穗子踩梯子在擦大时钟,底下没个人。
      陈顺帮他扶住,人潮进进出出,不时几声“陈指来啦”,穗子没聋,我顺子哥在哪呢?哪了几声才发现哥给他扶梯子呢。
      当即猴似的从高处溜下来。
      “同志你好。”
      周文棠的北京腔很唬人。
      穗子一听,眼珠都鼓了,感觉这个声音的主人下一句必定要播报最高指示。
      “穗子,我需要拨个长途。”
      杜蘅喊他,把大脑袋少年喊出个立正来,得知她要打电话,赶紧把人往窗口迎。
      这几步,杜蘅走得好忐忑。陈顺把话筒递进她手里,她握着,好像烫手似的,从右手换到左手,又从左手换回右手。
      已经准备接通北京电话局。
      马上就能听见嬢嬢的声音。
      可是……要说什么?
      这个天大的难题把她彻底难住。
      难到心跳加速,耳鸣,好在从前父亲给她打过样。
      新社会的杜校长每天出门前必须做一回旧社会的儿子。坐车到老宅请个早安,关怀老父亲胃口,听上几句教谕,最后用绍兴话说一句:爹爹,儿子出门了。
      话筒里的电流沉滋滋响。
      仿佛热油煎心。
      然而,她的电话来得不巧。
      接电话的老妇人并不是嬢嬢,这是道很响亮,气韵很足的声音。一听她的名字,电话那头比她更兴奋,亲切到结巴。说嬢嬢刚上医院挂号,有人陪着,去牙科量尺寸,预备做假牙模子,这是第二趟。
      对方说了好长一段,才说自己姓邓。
      杜蘅知道是她。
      周文棠在电报上提过,邓菊英经营着传呼电话间,接收邻里的挂号信、电话、发派报纸。住院期间,邓嬢嬢把记录代领挂号信签收的小本子揣着,两个老嬢嬢你一句我一句,在本子上打标记,当一项一起完成的工作,一边做一边闲聊。
      对此,周文棠评价:说是一家子都有人信。
      没等她关怀胃口,邓嬢嬢把嬢嬢近来恢复情况,饮食上吃多吃少全说了。
      她的详实让杜蘅无地自容。
      “诶诶诶好,什么时候到?”
      “明天下午到太原,后天到北京。”杜蘅答。
      “火车班次多少?我们接站去。”
      不等回答,邓嬢嬢又叮嘱天气,穿多穿少,是关怀儿孙辈的语气。
      老妇人热情高涨。
      陈顺在边上问候过,对邓嬢嬢说,两个老人,尤其嬢嬢不能走远路,并且火车站人多拥挤,有地址他能自己找到。
      杜蘅发现,邓嬢嬢听见陈顺说话明显更加高兴。
      “诶诶,好,是这样,听你的,小姐走动累脚。”
      后半句是温州话,陈顺没听懂。
      显然好心情使邓嬢嬢语言系统混乱。
      半句温州话有点变味,有几个字不那么纯正,只有“小姐”最正,“姐”发“扎”的音,和嬢嬢说起来时一模一样。
      这是个故旧的称呼。
      杜蘅大体猜出了对方的身份。
      这时候,话筒那头忽然热闹起来,重迭人声入侵,全是稚气的嗓子。一群孩子被家里大人指派过来跑腿,这个取报纸,那个要拿信。
      邓嬢嬢边应付边找东西边和杜蘅说话,说嬢嬢晚饭前准回来。
      忙碌使她的话断断续续,杜蘅不好再侵扰对方分身乏术的当下,请告诉嬢嬢她后天到北京,又道了声谢,这才挂电话。
      周文棠的手突然横到眼前又缩回去。
      杜蘅转头,他立刻说话,掩饰没接到话筒的尴尬:“年糕好吃,见到人替我道个谢。”
      “好。”迟疑片刻,看向他的眼睛,“周秘书,谢谢你。”
      陈顺正结电话的钱。周文棠这是头一次和杜蘅对上眼神。不难看,有点冷意,瞳孔很亮很深邃,尽头却是暗的。
      如果用他惯用的文法去描述这双眼睛,会显得赞誉过头,所以他放弃继续深究。
      只能说,一点不像潘晚吟。
      多年以后,周文棠想起这一刻,才发现老天又给了他一个大耳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