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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靖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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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21节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他是不杀人,但这样大批量地买粮运回来,交趾这几年难道不在乎这件事?
      原来重利驱使之下,总有人铤而走险。只消魏彬最开始开了个头,现在都是交趾几个大户自行采买好粮食,偷运至广州拿尾款。
      而将来若大明得了那云屯港,那么运粮食和各种货物到云屯港直接卖的,成本更低、获利更多。
      大明确实只用守着一个云屯港,就能坐收交趾之利。溢价买粮的成本,比正儿八经去治理交趾全境所要付出的成本低多了。
      但长此以往,交趾国内粮商势必囤积粮食。若国内粮价高涨,则可在国内售出;若是丰收,也有皇明记兜底采买。
      粮食,始终是命脉。交趾有识之士岂会一直坐看?交趾百姓若吃不起粮,岂不内乱?
      到时候若把麻烦甚至战火引到了大明头上,那就是再次毁诺、撕毁约定,大明再次师出有名。
      还绕不开那个问题:将来,杀,还是抚?
      “大明不管其他,只要能不侵我境,谁能从安兴城送来大明要的货物,大明不管。”朱厚熜没有感情,“至于他们自己内部,吵也好,打也罢,大明也不管。黎氏若再请出兵,再拿条件来换,大明将卒的血又不能白流。”
      大家听懂了,陛下是自己不动手,让他们自己人先杀上几轮。
      朱厚熜点明了其中关键:“此乃大明与交趾之约,非朕与黎氏之约。朕为大明之主,只要那交趾之主也认这约,不犯我境,允与通商,朕还要为大明百姓忧心,哪能尽数管得了他国之内政?”
      “……若此,最后交趾必有先依安兴城之利而扫灭群雄者。君以此兴,必不能止,迟早想找到良机,收复三府与云屯港。”
      朱厚熜也认同这一点,随后说道:“这只是朕大致的想法,如何谋划,正要卿等详细推演。总之,此次目的便是让黎氏名为主,交趾实成割据之势。多年后,若交趾再犯我大明,便遣军诛之。经数年乃至十数年、数十年,交趾必有一股依赖大明的强大力量。此辈不同于昔年于交趾所置土官,只知挟势欺压交趾百姓。”
      “这些人是生意人,懂得不可竭泽而渔的道理。他们,就是帮大明治理好交趾的关键。而届时,他们只要一个稳稳的正统。朕,则只需要一个能不用太费力能为大明带来利益的交趾。故而,将来可封交趾王,不论其人是宗亲,还是武将,又或者统帅儒将!”
      他抛出了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饵,最后才道:“朕舍得,朕也不怕将来三世后大明交趾再成仇敌。昔年太宗只以广东、广西、云南等地贡生、落地举人去交趾为官,彼辈只为发财;监军内臣等,也穷尽搜刮。朕不同,朕只做好国与国的生意,明码标价,童叟无欺。将来遣去云屯市舶司管事之人,也必须是参策推选、朕钦点的俊才!”
      分封,在这个时代仍旧是至高无上的诱惑——一块真正能由自己做主的化外之地。
      只要遵守两国约定,不去追求完整全部的权力,大明只怕还能派军保护好他的法统。
      如今,皇帝给出了这个承诺。
      王守仁终于明白了,那南洋海上长城,将来其实是一个个依靠大明海贸之利、受大明保护的分封之国。大明,只用在每一国里,都有一座要塞之港。
      这种模式,迥异于当年在交趾设三司,由大明吏部铨选官员、直接治理。
      若这种法子行得通,确实只用付出较小的成本,就能源源不断把南洋诸多好物运回大明。
      治政安民,官吏们、军队支出的费用永远是最高的,朝廷还要天天忧心此起彼伏的内政破事。
      将来这些问题,都交给那交趾王?至于交趾与大明之间,大明天子与交趾王只谈利益。
      第一次军务会议在把内部各省都司和治安司人选确定、商议了卫所与募兵改制的方略后,开始系统谋划起对外的方略。
      而皇帝陛下向他们传递了全新的理念。
      大明嘉靖皇帝朱厚熜不要虚名,不听一句称臣就乐呵呵地数倍赏赐。
      他传递了一个新的准则:国与国之间,利益考量为先。
      只要承认大明的利益,满足大明的利益,谁做别国的王,大明天子不在乎!
      杨一清心里感觉很古怪。
      陛下似乎其实也根本不在意什么帝位法统……
      念及这么多年以法统为名发生的很多事,他不禁看了看正在听着臣子们讨论的皇帝。
      那帝位法统的由头,也只是工具罢了对吧?
      只不过它好用,总比争辩还没见到效果的新法到底行不行,要更容易“说服人”。
      在大明,你可以不同意新法,但陛下既然说过了这视同谋逆,那你不能谋逆。
      依稀有点熟悉,似乎是杨廷和曾经被皇帝扣过的帽子那种套路……
      第293章 杨慎回京,三国震惊
      伴随着总理国务大臣的设立和皇帝对一些政事的放权,伴随着这一轮的县乡爵位及恩衔、乡贤的封赏,聪明人都知道新法推行实际已经不成问题。
      新法效果好不好另说,反正是陛下要求的。但生存下来的官员们,有了比以前更大的期待空间。
      现在皇帝先在国策会议和军务会议上定下了下一个十年间很可能会做的一件事:收复交趾。与之伴随的,是那个未来可封交趾王的态度。
      秘而不宣,知情的文臣武将之中,谁会有那一份野望、尽心竭力地开始为自家那个“王位”而谋划?
      现在,第一任总理国务大臣费宏正问管家:“市井之间,对我在《明报》上的文章是如何议论的。”
      今天是正月十六,没有朝会。
      天刚刚亮,费宏在吃早餐。
      做了这个官,每天需要用的心力让曾经做过内阁大臣的费宏也颇感吃不消。
      每天的膳食,需要好好来调配了。就算清晨里的早餐,也是管家觅来的上等好参、虫草等药材,用老鸭精心调制的养生汤。这汤清火平气,清热去火,健脾开胃,也颇提精气神。
      现在费宏只关心朝野对他在昨天刊行出来的《明报》上的讲话有什么反应。
      管家昨天自然就在留心,尤其是夜里才传回来的消息。
      “总宰,士子们都交口称赞,说总宰乃是千古一相。”
      费宏皱着眉头瞥了瞥他,只是继续吃着鸭肉、喝着汤。
      管家讪讪笑了笑,而后才道:“就是对于总宰称今年开始会试也设正副榜、诸省皆设乡试恩科、不改考纲、先改考制颇为疑虑。”
      宰相上台后第一件大事,是上承皇恩、落实大规模开科取士的政策,士子当然高兴。
      一甲将有二十四人,上应二十四参策之数,今年正榜五百、副榜一千,举子们弹冠相庆。
      眼看着获得功名出身的几率大大提高了,但又不知道考制会怎么改。
      费宏只是点了点头:“继续讲。”
      具体的考制,会在下一期《明报》上由礼部专门刊文剖解。
      考纲确实还没改,新学除了王守仁那一套书,其余论述的著作目前还不算多,也不可能现在就定下来必须考哪些新学里的内容。
      但考卷评判上,会把本来就已经存在的很多道题,给出更加明确的评分,而非以前粗略的一个上中下等。
      阅卷官要累了:以前是一人只看数份,现在每一份都要看,都要给出自己的评分。最终,还会有人去计算阅卷官们对同一个人同一道题给出的平均分。
      最后的排名,也就根据总分来定。
      费宏知道,这样一来“座师”这种身份,将会越来越淡化。
      如果有座师,那只会是天子。因为殿试的题是天子来出,答卷得分,重臣们给出的分反正要计算出平均分,难道人人都是座师?相反,天子在最后呈送的四十九份考卷里,要单独给出自己的评分。一甲二十四人,甚至于这四十九人的最终排名,其实取决于皇帝。
      权可以放,名不能放。
      这也是对后进将来依附于朝廷重臣尤其是总理国务大臣的防备,无人可以反对——反正以前殿试,皇帝要点谁进入一甲,其实也可以做主。
      心里想着这些,费宏只听管家继续说:“士子们议论得比较多的,还有一个话题。今年衙署改制后,诸省官员都在一万左右,不少人议论这是不是会冗官冗费,百姓负担加重。”
      费宏只用知道在野的人在议论什么,不需要对管家去解释什么。
      管家一条条地说着:“对那农家三大件之事,总宰提出了由各府州税课局设专官督办铁课及贩卖铁农具之减免、退还方略,又提出拨付专银,由各府、州、县工房予以补贴,市井之间多有议论,这些银子恐怕会被商人、大户与官吏内外勾结、做假冒领了。”
      费宏心中冷笑。这件事,陛下在那新年贺词里放在第一。底下的人恐怕还不知道,都察院之中如今还在筹备一个审计清吏司,主管审查财计。而这些人,选出之后会由皇帝亲自授课。
      参策们最清楚皇帝在财计方面的天赋和水平有多么骇人听闻,说实在的,单论这一条,皇帝在这上面的天资比悟出了新学还要恐怖。
      新法不会温柔,先让更多人能当官,这是恩;犯了事,再查办一批,这是威。
      在最开始几年间把规矩立好了,新法的根基也就牢靠了。
      “而后便是清丈田土重造黄册之事……”管家停顿了一下,有些犹豫地说,“只议论那南京后湖黄册库会不会移到北京……”
      费宏心头一凛。
      杨廷和今天启程了。
      南京后湖黄册库里的数据,是大明诸省、诸府县粮赋额数计算的基础。南京管理着这黄册库,百余年来不知方便了多少事情。
      现在杨廷和、蒋冕、杨廷仪、严嵩这几个人总督着南直隶与江西、浙江重地,南京留守六部诸衙及勋戚们其实都已经嗅到了一些不同。
      民间只议论后湖黄册库,实则经过了当年祀孔礼的廷杖事件后,不太敢直言皇帝是不是有废南京诸部的意思。
      在这一点上,费宏比皇帝更需要推进这件事。否则民政方面,总理国务大臣将长期面对南京这一块只对皇帝负责的硬骨头。
      “这方面的议论,再多安排一些人手留心。”费宏搁下了汤匙,“应天府可是出过孟春这等逆贼的,这次陛下成立宝源局,南京工部这个不起眼的地方,只怕是最先思索出非比寻常之处的。”
      位置不同,费宏也被迫开始与朱厚熜一起考虑更多全局问题。
      新法只能一步一步来,而费宏已经确定了自己这三年任内需要做好的一桩根本大事:为新法之中秘而未宣的钱法打好根基。
      不把这件事解决好,如今做的一切,将来都会崩溃。
      听费宏提到了宝源局,管家也说道:“从几年前起,就有许多人议论新法征收粮赋、税课里的折银法害民。总宰提出宝钞已然只值一文,朝廷将商讨方略,厘定钞、钱、银之行法,市井之间都以为将废钞而行银、钱,颇为不安。”
      “知道了。”费宏站了起来,家里的使女连忙上前为他穿戴官服、整理衣着。
      大明粮赋、盐税等许多赋税,如今仍旧通过征收宝钞的方式勉励维持宝钞的价值。面对后面官员数量和行政开支暴增的压力,宝钞只会越来越尴尬。
      不破不立,如今这宝钞想要慢慢挽救,难乎登天。
      但贸然废钞,势必引起轩然大波。
      费宏坐上他这个宰相特殊的待遇——国务殿专配的大娇,闭上了眼睛开始思索今天就要和国务大臣们商讨的议题:今年大明的赋税和诸多新法前期准备工作中,如何把现在的宝钞都收回来却不伤大明今年岁入元气。
      ……
      自从有了《明报》之后,京城官名总觉得每十五天就有太多事情值得议论。
      这并不是因为《明报》本身,而是因为大明要将新法推行至全国了,陛下和朝廷有太多新的内容要传达下来。
      进京赶考的举子们几乎已经到齐,真正在二月礼部会试前夕才赶到京城的,风险太大了。路上稍有波折,那不是就会误掉?
      虽然这样的人年年都会有,比如说昔年的黄佐。
      现在,议论皇帝和总宰分别于正月初一、正月十五刊载在《明报》上的内容只是举子们释放内心压力的一种方式,他们都关心二月初一会公布的今年会试章程。
      “何不早些刊载出来?这些时日,尽用来习练简字了,还要分神温习功课。”
      听到朋友的议论,唐顺之只好保持礼貌而不失尴尬的微笑。
      虽然所有人都认为不会要求用简字考,但朝廷这一招实在是有些损。硬是从去年十一月拖到了现在不表态,至少这一科的举子们谁都不敢忽略那种可能性,也为了将来能写好公文或者于这一科考试中得到青睐,他们都被迫抽出时间习练好简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