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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靖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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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04节
      他还在等着衮必里克那边的反应呢。
      汗庭的反应没所谓,他们如果要立时东侵,只会让朵颜三部迫于压力不得不更加倒向大明。
      大明是能帮朵颜三部的,但只会从兵器、钱粮上帮,还得拿东西换,顶多优惠一点。
      朱厚熜等的反应直到各省各边总督和左布政使抵京了、大国策会议马上就要召开才来。
      十一月十九,甘肃镇军情急报抵京,北虏寇甘肃。
      这是大明九边中最靠西的一镇,目前由三边总督陈九畴统率。
      被召入宫之后,他自然是先行请罪:“臣守边无方,致有鞑虏破堡,请陛下降罪。”
      大换届在即,去岁宣大有大捷,今年甘肃镇被北虏再次侵入河西走廊,陈九畴心情很郁闷。
      朱厚熜却道:“这也怪不得你。”
      说罢望向杨一清:“他们右翼这两万五大军破了堡却没在甘肃镇大肆劫掠,只是沿途搜刮便急行军去了青海,难道不准备回家了?也不怕朕去反攻河套、丰州滩?”
      不怪陈九畴的原因,是这回破堡的右翼军队实在规模庞大。
      集中攻击一处边堡,目的竟然也不是为了在甘肃镇大肆劫掠,而是穿过狭窄的河西走廊直奔青海而去。
      杨一清凝重地说道:“臣总制三边多年,观此举,是舍了过去经哈密去征讨亦不剌的路。此次两万五大军去青海,是要彻底扫灭亦不剌之势。与其劫掠甘肃镇,不如拿下了青海。此后甘肃镇两面都要面对右翼兵锋,局面更难!故而,这两万五大军,恐怕大部分都会留在青海。其余衮必里克、俺答麾下精兵,再绕哈密回去便好。”
      “从甘肃镇过去,一为扬威,二则诱敌。去岁乌把伞青台吉死后,永谢布万户已尽入右翼之手。而这亦不剌,正是昔年永谢布万户领主,被达延汗逐去青海。军报不见衮必里克与俺答大纛,他们必定还在河套、丰州滩镇守。此次这两万五大军,恐怕是俺答麾下精兵为选锋,永谢布诸部为主力。得手之后,俺答不会要青海,只会让衮必里克用以更加收拢永谢布万户人心。”
      听他解释完,朱厚熜也点了点头:“俺答年轻,等得起。衮必里克一死,右翼还是以他为尊。他这是要朕把目光转向衮必里克,毕竟以后压力更大的却会是西面三边。这一步,好棋!”
      两万五,已是灭国之势。
      朱厚熜相信这一次那祁连山以南、乌斯藏以北的青海一带,要易主了。
      他还不知道俺答更多的谋划,但仅仅是甘肃镇北面、南面都得面对衮必里克的压力,就已经是必须要应对好的局面。
      在过去,青海虽然也是蒙元一部控制着,但亦不剌与右翼毕竟是死仇,甘肃镇还有回旋余地。
      今年之后,就不一样了。
      研判了一阵局势之后,君臣仍旧只是统一了一个老观点:他打他的,我打我的。
      三边本就要守,无非后面压力更大了一点而已。
      现在,三边需要能力更强的总督、需要战力更强的将卒。
      既然局势变化,因之而变的,自然将是更长远的布置。
      比如说趁三边需要从兵力、粮饷等诸多方面加强供应的机会,筹谋河套之事。
      朱厚熜心目中闪过了很多人的名字,最后结束了这一场临时军务会议:“国策会议上定吧。”
      嘉靖七年的最后一两个月,三年里各省累积下来的正榜举子们又在陆续抵京、准备参加明年的会试。
      国策会议上,又将迎来新一轮的中枢衙署改革。
      数个国务大臣之位变动带来的重臣调任,是朝野间议论的焦点。
      位于山海关外东北面的广宁在筹备开市,朵颜三部在为大明天子遴选要进献的美人,张仑忙着辅助余承业清查企业账目,严嵩琢磨着这一大批宣交使可以推选哪些人,严春生和张镗在为即将开往数个藩国、藩族的宣交使馆遴选卫官卫兵。
      在这冬日里,魏彬、顾仕隆与世长辞,杨廷和、蒋冕也都告老还乡。
      朱厚熜登基八年多后,最初的一批老臣基本上快彻底离开朝堂的舞台了。
      养心殿内,朱厚熜宴请着确实已经老态毕现的杨廷和、蒋冕和其他即将致仕的老臣。
      “在京城好好再过一个年。”朱厚熜感叹着,“卿等于国之功,于朕之忠,朕不会忘却。”
      杨廷和怔怔地看着他。
      如今也只是虚岁二十三,他还将有很长的一生。
      能坐在这里的人,知道这个年轻天子的胸中有怎样一个未来的大明。
      但大概是看不到了。
      他们是旧朝的最后一批人,新朝的大船,现在轮到他们走下来,目送它驶向新的征途。
      但他杨廷和的恩荣已经很高,杨家也仍旧被皇帝委以重任。
      杨慎,升任户部尚书。杨廷仪,领工部尚书衔总督辽东。
      叔侄两尚书,杨廷和致仕得很安心。
      “陛下,今后边事更多,靖安侯也已年迈,该立太子了。”杨廷和说出了致仕前的最后一个建议。
      第352章 老臣,新臣;皇权,相权
      这句话的逻辑,是需要好好琢磨的。
      朱厚熜听懂了他的意思。
      大明新一代的重臣走向前台,他们许多人虽然是朱厚熜一手提拔上来的,但反而不比杨廷和这批人更好控制住。
      杨廷和这些老臣,地位本身已经足够高,朝堂中的派系脉络和立场、政见都很清晰了。朱厚熜是在打破旧有格局的情况下恩威并施,信重了他们的同时又给了他们身后名,还有让他们作为最初一批参与新格局、新规矩制定带来的利益。
      但新臣不好控制的原因无他,朱厚熜破旧格局、旧规矩更容易,破自己定下的新格局、新规矩容易吗?
      张孚敬、严嵩这批人,是在这些新格局、新规矩底下成长起来的。他们的实力和利益,将与之一同成长。
      朱厚熜对老臣的信重和宽容,固然是出于他的胸襟,但又何尝不是出于治理需要,暂时需要倚重他们?
      而这一点,在张孚敬、严嵩这一批人再占据高位十多年后会更明显。一个人治理不了庞大的帝国,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尤其是如今朱厚熜在放权,焉知多年后不会发展为皇帝从制度上就受制于臣?焉能保证不会出现某个人不能替代、不能办、办了就是砸朱厚熜自己造起来的新法锅的程度?
      就好比这一次,企业里勋臣贪财一事,朱厚熜能够随意颠覆吗?敲打罢了。
      这还只是开始。
      朱厚熜设了国务殿和总理国务大臣、处处把国强调在君之前,这三年身处南京的杨廷和想了很多。
      如今,他借立太子一事点了出来。
      为什么把立太子和孙交老了这两件事一起提出来?那就是监国的问题。
      你是个喜欢御驾亲征的主,如今国策会议又在商议复套,只怕将来就会又来一回。
      再有御驾亲征,等孙交也挂了,谁还能再有那个合适的身份来坐镇京城?之前孙交也只是通过列席国策会议、与崔元等人一起来把控京城安危,但臣子在什么样的位置,就会思考什么样的问题。
      两人心照不宣的问题其实是:如果你在外晃荡,国策会议、国务殿就能治理好大明,那帝位法统,存在的意义有多大?
      杨廷和自然没那个思维和胆量敢想皇帝可以不必有,他只是觉得,这是大明如今最重要的一个隐患。
      就算你才二十三,也该考虑这个问题。
      太子就是个引子。按常理来说,朱厚熜还这么年轻,杨廷和提议立太子,从史册来看是有点犯忌的。
      提出立太子,历来就触及到君权的分割和延续。
      有了太子,自然要有帮助培养太子、围绕在太子身边的一圈臣子。这批臣子里,必然要有身居高位声望卓著的,也要有能陪伴太子长成、等太子继位后好快速掌稳大权的年轻臣子。
      皇帝要培养太子,同样需要放一些权力,让太子年纪大了之后试着去处置。
      而皇权的诱惑,会滋生太多问题,这些在历史上已经发生过许多次。
      只不过现在,大明的情况不一样了。
      杨廷和真正的问题是:皇权和相权,这一代皇权和下一代皇权,它们之间的矛盾,你也要开始想了。
      说得不好听一点,刀枪无眼。御驾亲征,上一回死在战场的是博迪,下一次呢?
      就算你一直有上苍庇佑、臣下卫护,但百年后,若是你的儿子觉得你削弱了一些君权让他感觉很不好,大明又将是一次腥风血雨,一切推倒重来。
      朱厚熜郑重地对杨廷和行了一礼:“谨受教!朕一定会细细思量这些问题。”
      杨廷和双眼一润,离席参拜:“陛下天资、勤勉皆是青史罕见,臣放心了。”
      看皇帝的反应,他知道皇帝听明白了。
      他比八年多以前,更加成熟、更加沉稳、更加敏锐。
      被朱厚熜亲自扶起来后,他开怀笑了笑对其他人说道:“大家伙回了乡,办办学,好好养着身子。晚一天入土,就能多看一眼大明会兴盛到什么模样。”
      “太傅说得极是!”
      养心殿内因为杨廷和刚才冒然请立太子带来的紧张气氛渐渐消退,重新回复欢声笑语。
      在他们离开后,朱厚熜来到了乾清宫,朱载墌已经睡熟,孙茗又有身孕在身。
      这一年不像去年一直要筹备宣大战事,朱厚熜更轻松一些。后宫之中,包括孙茗在内,今年一共三人有孕在身,其中端嫔、安嫔更是开年后就要临盆。
      杨廷和请立太子,也是在提醒朱厚熜考虑后宫之中一定会有的波澜。
      朱厚熜与孙茗说了一会话,就去了静嫔张晴荷那边。
      张晴荷给他生的女儿也已经睡熟,朱厚熜在张晴荷的床上一番受用成为贤者之后,不由得继续静静出神地想着将来的事。
      以他所知的历史知识和如今积淀下来的政治素养,自然很清楚杨廷和所提醒的是怎样一个腥风血雨的可能。
      没有什么人是心甘情愿交出权力的,按自己现在的思路搞下去,等到大明初具了工商业基础之后,就要由他的子孙来面对新阶层向权力伸出的手。
      那是他朱厚熜的子孙,就像刚才这样,真实又亲密地,在这个世界诞下的子孙。
      朱厚熜轻叹一声:恐怕这才是比什么俺答更难解决的问题。
      张晴荷柔柔地问了一句:“陛下心里有不痛快的事?可是妾身服侍不周?”
      “没有,你是极好的。”朱厚熜回过神来,轻轻吻了吻她,然后看着她只是二十岁出头、姣好又熟透的面容气韵。
      对张晴荷来说,后宫之中母以子为贵。她生下的是女儿,多年后在宫里自然会越过越难。
      看,现在就有了外族进献年轻美貌的女子,朱厚熜又才二十出头。等他四五十岁了,宫里大概仍旧有源源不断的十八岁吧?
      这么长的时间里,他又会有多少子女?
      以国为重,以大明和华夏的未来为重,他应该对自己的欲望、亲情都克制。那样的话,对他和他的女人、子女来说,又是一种残忍。
      矛盾果然是全面存在啊。
      夜越来越深,朱厚熜一直难眠。
      直到他想通了一件事:历史潮流浩浩汤汤,许多事是避免不了的。
      也许他的子孙,也需要一本新的祖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