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节
戴友规心中一紧,下意识问道:“蒲帅忧心何事?”
“越州战事急矣,不知戴判官所知悉最近战况,已至何日?”
戴友规道:“某闻大王再遣安仁义率军攻击湖州,钱镠也遣顾全武、许再思守卫西陵……”他微微一顿,看了杨潞一眼,继续道:“昨日某得县主告之,安仁义因无法渡河,只得退回,董昌遣汤臼守石城,袁邠守余姚,抗拒钱镠,不过都被击败,二将遭擒,越州之围急矣。”
李曜微微一笑,看了杨潞一眼,不动声色道:“此本月十七日之战报。”
杨潞点头。
李曜面色极其淡然,语气平静如水,又道:“十八日,董昌亲自阅兵于五云门,以激励士气,之后董军反攻,为顾全武所败。十九日、二十一日、二十二日亦都出兵反攻,无一成功,反遭顾全武重创,越州……已无回天之力。”
杨潞与戴友规面色大变,相顾失色,杨潞叹道:“久闻沙陀族中有善熬鹰之辈,能训信隼,如今看来,着实不虚。”她有些失意地道:“奴之消息传递,虽快过朝廷邸报,甚至相较加急军报也要快上两分,却远不能与沙陀信隼相媲美,同是越州军情,蒲帅所知,竟比奴家早了五日以上。倘若用之于作战,其中效用,真是受益无穷。”
李曜微微一笑,道:“待今日你我情报共享之事敲定,今后有些急报,贵坊亦可使用我沙陀信隼。”
杨潞大喜:“如此当真多谢蒲帅了!”
李曜仍是一脸笑容:“不过杨姑娘,这些熬鹰的胡儿都是族中桀骜之辈,可是不好相与得很,便是被某从大王处调来使用,却也是按传讯远近论价的,姑娘若要用他们传讯,可要做好破财的准备喽。”
杨潞一愣:“连蒲帅使用也要花钱?”
李曜呵呵笑道:“自某入主河东军械监以来,河东军械监便开始逐步施行了‘承包制’和‘代理分销制’等制度,这些制度与古制有些差异。譬如说,军械监商贸司在扬州有一位‘河东佳酿总代理’,此人要拿到河东所产美酒,不仅要向军械监酒坊出资购买,还要向河东水运司、陆运司各付一笔运费。因此,某要使唤通信司的信隼,绝大多数时间,也是要花钱的。”
杨潞恍然大悟,但却想不明白,迟疑道:“既然都是蒲帅所辖,何必弄这么麻烦?”
李曜却不打算就这个问题上多说,微笑道:“这个,可就说来话长了,改日有空,再谈不迟。”
杨潞见他不说,知他是不欲解释这其中的门道,也就不再多问,只是点头道:“既是有此制度,奴家自当遵从,却不知其价格如何?”
李曜道:“一两黄金十里路。”
杨潞与戴友规同时吃了一惊,杨潞是搞情报的,手握财权不小,倒还沉得住气,戴友规却是惊道:“忒也贵了!从扬州至河中,约莫不下两千里路,岂不是至少得要十二斤八两黄金?仅仅传讯,这花费……委实太贵太贵了。”[注:戴友规这个度量衡的计算,是按唐制。]
李曜自然知道,唐朝哪怕到了唐末,黄金的价值都依然是极高的,而信隼所能携带的信息,字数很是有限,这就好比后世发一条延迟半个月的短信,居然收费几百万一样。当然,价值是这么算,速度却不能这么算。
面对戴友规的疑问,李曜也点了点头:“着实贵了一些,是以平日里某也甚少动用信隼……用不起啊!”
戴友规闻言只得苦笑。杨潞则道:“如此价格,的确昂贵,不过有些时候,便是再贵,也得要用。蒲帅这信隼通信,奴家今后想来也是要用上几遭的。”
戴友规见李曜只是笑了笑,并未多言,便开口道:“若是越州已然危急至此,那……”
李曜笑起来:“戴判官虽嫌信隼传讯太贵,某却以为此番真要一用,以策万全了。”
戴友规只得苦笑。他知道李曜这句话的意思,董昌既然已经败到这个程度,顾全武攻破越州只怕随时都有可能,没准现在越州已经被他拿下,董昌的脑袋是否还在他自己脖子上都已经难说了。这个时候,自己既然判断出钱鏐必然会出兵苏州,就不得不以最快的速度告之杨行密,让他有个防范——信隼传讯再怎么贵,总比不上苏州城。
果然,戴友规苦笑半晌,终于还是道:“人说蒲帅生财有道,原先某还只是耳闻,今日才算是亲见了。”
李曜哈哈一笑:“戴判官为河中淮南之友好而来,某为表诚意,此番传讯之资,便由某这节帅府代付罢了。”
戴友规故意装作感激万分地模样拱手一礼:“蒲帅仗义疏财,仆感佩于心。”
杨潞见状,噗嗤一笑,道:“蒲帅这欲擒故纵的手段,当真是玩得天衣无缝。”
李曜毫不在意:“过奖,过奖。”说完看看沙漏,道:“二位远道而来,贺我持节,某以于府中设宴,还请二位赏光。”
戴友规与杨潞同时微微欠身:“蒲帅相邀,诚然大幸,敢不应允?”
李曜于是起身,伸手虚引:“二位,请。”
第210章 力挽天倾(十五)
李曜等人方出殿门,尚未下得台阶,忽见内府管事带着李袭吉、李承嗣、史建瑭一行十数人匆匆而来。杨潞老远得见,虽心中惊讶,手中也不怠慢,立刻将帷帽带上。
李曜见他们来得匆忙,知必有事,待得走近一些,便听李袭吉朗声道:“节帅,有天使自长安来,以至牙门。”
李曜微微一怔,心中明白这必然是加官大行台尚书左仆射的敕旨到了,此事却是耽误不得,须得立刻接旨。只好转头对戴友规与杨潞道:“既是陛下天使来训,某为人臣,不可怠慢……”
戴友规笑道:“自然,自然,此天经地义之事耳。蒲帅且先敬迎天使,恭聆圣训。”杨潞也道:“自是天子事大,蒲帅且请自便。”
李曜也笑起来,点头道:“多谢二位体谅……”又转头对一名管事道:“请二位贵客分住理贤院、敬贤院,此前宴席暂撤,分送二院,好生款待,不得怠慢。”管事听了,忙安排人手办理,又亲自领他二人前往客院歇息。
李曜送了几步,才转身下了台阶,问李袭吉道:“天使还在牙牌外?”
李袭吉点头称是。
李曜道:“走,去接旨。”
李袭吉愕然一怔:“现在?”
这一下就轮到李曜一愣:“自然,要不然怎样?”
李袭吉干咳一声,略微压低声音,道:“明公慎重,此乃陛下敕旨,明公当沐浴更衣,换了朝服出迎。”
李曜这才想起,此时乃是唐朝,古人在这方面的讲究,即便他来唐代数年,仍是没有那种深入骨髓的遵从。
他也干咳一声,讪笑道:“啊……忙得忘了,忙得忘了。”又大声一些,对李袭吉与诸将道:“你等且往中门后稍待,某更衣之后便到。”众人于是转往中门。
不多时,李曜换了朝服,快步行至。确认礼仪万全,这才下令大开中门,迎接天使。
意外的是这天使乃是熟人,正是前次来授李曜河中节度使的那位枢密院副使薛齐偓。
不过,熟人归熟人,正事归正事。天子使臣再宣谕之前自然不能先跟李曜私下闲谈,便是寒暄也只能点到而止,接下来便是摆好仪式,跪领敕旨。
只见薛齐偓展开黄麻纸,从容不迫地念道:“门下:古先圣哲之御天下也,莫不劳於择贤,逸於恭己,是以岩求匪易,殷代称宗,畋获甚难,周王膺命。肆朕在位,天授正人,於边廷军旅之间,得亮采惠畴之俊,固亦高迈前烈,垂休当朝。检校中书令河中尹充河中晋绛慈隰等州节度观察处置等使上柱国太子少保冠军大将军陇西郡公李存曜,韵合黄锺,行贞白璧,冲粹孕灵岳之秀,精明涵列宿之光。尘外孤标,云闲独步。清切之任无不试,重难之务无不经。静而立名,严以肃物,绝分毫徇己之意,秉尺寸度量之怀。贞方饰躬,温茂缮性,俭不逼下,畏以居高。少而有成,名重河东,值行瑜猖狂,干戈悖起。遂引猛士,挫彼贼锋,广备糗粮,助兹军食。深惟将相之大体,颇睹文武之全才。王导以潇洒之名,不忘戎事;谢安以恬澹之德,亦在兵闲。虞芮之故都,前踪尚尔;郇瑕之旧地,往事依然。出镇雄藩,恪守臣仪;经营两池,多资金阙。兼以股肱之良,为吾腹心之寄,既握兵符,更佩相印。仍五教之崇名,极一时之盛礼。可河东四面总揽后勤诸事调度大行台尚书左仆射守本官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散官勋赐如故。主者施行。”
薛齐偓念罢,见李曜有些发怔,笑着卷起制敕递过给他,口中称贺道:“奴婢恭贺使相,冠弱之年,位居使相,实乃我朝之盛事也!”
原来这封制敕,不仅是任命李曜为河东四面总揽后勤诸事调度大行台尚书左仆射,而且一步到位,将“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相位也一并授予,也就是加了宰相衔。
按唐时习惯,节度使兼挂相印,便称“使相”,最是尊崇无比,非是强藩大镇之节帅,又或挽天大功之勋臣,实是难得此位。只是自打巢贼乱起之后,皇室日渐衰微,“使相”虽然仍是尊贵异常,却也多少有些贬值。
不过不论怎么说,李曜的确对自己这次平白无故得了宰相头衔有些意外,见薛齐偓以祝贺之言提醒自己接旨才惊醒过来,顿首道:“臣领旨,谢陛下隆恩。”当下接过制敕。
薛齐偓连忙扶他起身,又赞了几句,忽然话锋一转,道:“自使相出镇河中,两池贡献,是去年两倍。陛下常赞使相,实乃国之栋梁。如今使相年方冠弱,便是玉节彤弓,已极儒生之贵;仪曹宪印,更彰贤帅之威。国朝三百年,唯使相有此幸也,何其可贺!”
李曜此时,要说不兴奋,那确实有些假,他穿越之初,只想着赚些小钱,安安稳稳过完在唐朝的这一世,不成乱世饿殍便心愿足矣。那时节,他又何曾料到会有今日荣光,竟能官至使相!
不过他毕竟是个极沉得住气的人,当下也只是谦逊几句,然后道:“某有今日,全赖晋王简拔,陛下信任,如今位居使相,更感责任重大,不敢稍歇。”
薛齐偓笑着点头附和,这才问道:“使相雄镇河中,紧邻关中,不知可曾闻报,自河东军归镇之后,李茂贞复又猖狂,不仅出兵占据邠宁,更三番五次插手朝中,最是难缠。特别是陛下准予诸王善养家兵,被李茂贞上疏威胁……如双方各自小心翼翼,但朝中大臣,多半认为不要擅起兵戈唯上,再者……”
李曜问道:“再者什么?”
薛齐偓道:“再者……此番作战,神策军不欲再兵行险着,二位中尉(神策左右二军的头号领导。)怕是不会调动神策军去与李茂贞血拼的。”
李曜想了想,忽然道:“当日晋王多次要求兵发凤翔,最终还不是为陛下婉拒。如今李茂贞复又跋扈起来,实是令人遗憾。”
薛齐偓看了看周围,小声道:“陛下还有一道密敕要奴婢转交蒲帅……”
第210章 力挽天倾(十六)
李曜闻言,心中微微一惊,暗道:“莫非关中局势短短二三月余,便告难返?”当下不敢怠慢,引薛齐偓入偏厅,单独会见。
薛齐偓小心翼翼贴身取出一封信封,递与李曜。李曜接过,拆开火漆,取出内中的白麻纸细看,却见那上面所书,全是朱笔,竟是天子亲自以御笔写就:
“朕闻人伦之大,父子为先;尊卑之殊,君臣为重。凤翔逆藩李茂贞,德行浅薄,地实微寒,仗乎小功,得镇雄藩,不思忠君,反逆臣纲。当日行瑜乱起,河东勤王诛逆,朕始自石门还。为免邠宁旧患,遂募安圣、保宁等军万馀人,以诸王将之。茂贞谓朕将讨不臣,亦治兵请觐,使百姓大恐,居人亡入山谷。朕念其旧有薄功,原欲宽宥,孰料此獠狼心难通人意,蝎肠不存善念,竟犯京师,反迹昭彰。朕遣覃王拒之,奈何新军初募,难堪大战,至有三桥之失。如今贼锋愈近,朕欲往北都,重聆高祖彝训,更沐太宗遗风,壮心谨行,以被九州。然乘舆播越,道路不靖,惟盼爱卿,提辖劲旅,西奉车驾,则北上可期,终能再聚风云,得演雄兵,戡乱平叛,中兴吾朝。爱卿宗室股肱,少年使相,忠肝义胆,国朝无两,必不使朕久盼常念,切切。敕。”
李曜看罢,面作惊色,问薛齐偓道:“李茂贞竟欲再次逼临京师?不过……天子欲幸北都,虽是河东之福,然则若因逆臣逼迫而走,未免有失尊名……”
薛齐偓叹道:“神策禁军多败,近年已越发不堪,圣人新募诸军,左右中尉及奴婢等原以为天子聚兵、诸王为将,必可振奋京师,便未出兵随行,谁料……如今诸军溃散,京中唯有神策独存,倘能幸免,庶几可为北幸扈从。至于李茂贞,此虎狼辈耳,焉得有甚忠义之心?圣人也是万不得已,才不得不暂别长安,北上太原。李使相乃是国朝股肱,又为晋王爱子,历年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取,若有使相出兵相迎圣驾,奴婢料那李茂贞纵有天大的狗胆,亦不敢迫之。若是不然……那凤翔贼逆在京中结交甚广,眼线极多,深知神策虚实,一旦全力进兵,神策稍有不慎,只怕圣人便有不忍言之失……”
李曜深深皱眉,沉吟片刻,缓缓道:“若陛下实欲驾幸北都,某本陛下臣子,自然领命出迎,只是……”
薛齐偓忙问:“只是什么?”
李曜道:“只是,某初镇河中,时日尚短,各军堪堪打乱重编,如今突然便要出兵,只怕有些为难。”
薛齐偓心中一慌,问道:“那……使相何时才能出兵?”
李曜正色道:“快则半月,迟则一月。”
“啊?”薛齐偓面有忧色:“竟须这许多时日?这,这却如何是好?”
李曜看了他一眼,又似指点,又似安慰地道:“薛枢密,神策近年虽迭遭败绩,毕竟尚有数万之兵,只须做出严防死守之态势,李茂贞纵然猖狂,料也不敢轻易来攻,区区月余时日,弹指可得。”
“那然后?”薛齐偓巴巴问道。
李曜微微一笑:“然后,河中军整编妥当,某自然亲自领兵,迎奉圣驾。”
薛齐偓得了这般保证,总算放下心来,松了口气,却仍是陪着笑脸,拱手道:“有使相一诺,奴婢再无忧虑矣。只不过,奴婢此番出使,圣人早有叮嘱……不知使相能否修书一封,将此决议告之圣人,以免圣人忧心?”
李曜心中哂笑,面上却严肃无比,点头道:“不错,人臣正当如此。”于是往书案走去。
薛齐偓也不顾自己身居枢密副使之高位,连忙上前帮李曜研墨。李曜随意客气一句,便醮着墨汁提笔作书,答复李晔。
待写好回函,以火漆封之,交予薛齐偓收好,李曜才道:“神策窘况,某虽不曾亲见,多少也有所耳闻,若要以神策败李茂贞,着实有些难办,我意神策二军,在河中出兵迎驾之前,只须以谨守长安为要,不必主动出击,以免为贼军所趁,反倒不美。”
薛齐偓连连点头:“正是,正是,使相不愧是沙场名帅,奴婢等人思虑许久,仍对是攻是守争执不下,如今使相这番话,一旦传到长安,还有谁敢妄言出击?使相放心,奴婢定当劝说二位中尉不可贸然出击,以免有失。”他说到此处,轻咳一声,干笑道:“只望使相早日引兵西来,方解我等倒悬之苦。”
李曜微笑颌首:“这个自然,薛枢密尽管放心,兵贵神速,某自省得。”
无论薛齐偓放心不放心,此时都只能唯唯应诺,满口称谢。
李曜送走天使,立刻回到白虎节堂,诸将果然都还侯着,见李曜出来,纷纷起身见礼。
“都坐吧。”李曜伸手虚压,自己也回到主位坐下,环视一眼,发觉今日诸将来得颇为齐整,计有:
河中节度支使、两池榷盐副使李袭吉;
河中节度使府左都押牙、近卫军都指挥使朱八戒;
河中节度使府右都押牙、开山左军都指挥使李承嗣及副都指挥使刘彦琮;
河中节度使府马步军都虞候史建瑭;河中节度使府行军司马郭崇韬;
开山右军都指挥使李嗣恩、副都指挥使白奉进;
摧城左军都指挥使张训、副都指挥使咄尔;
摧城右军都指挥使史俨、副都指挥使刘河安;
破阵左军都指挥使克失毕、副都指挥使魏逊;
破阵右军都指挥使张光远、副都指挥使陆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