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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唐再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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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6节
      两军对战,威名不可轻堕,单可及被激,冷哼一声,不再答话,拍马擎斧杀将过来。李思安仗飞槊来迎,来来回回战的不下十余合,思安佯装不敌,拔马回奔,高呼:“撤!”汴军竞相回奔。
      刘守文见了,当下又惊又喜,还真以为李思安真是被姑父杀败,哪里肯走了功劳,立刻下令追赶,全军出动,单可及追在最前。汴军退至内黄县城北,前面是一条清水“挡路”,李思安突然掉转马头,见单可及正杀气腾腾奔来,窃笑一声,便有一根绊马索在单可及马蹄下拽起。单可及见之已晚,顿时人仰马翻。李思安不待他站起,赶上前去,一槊结果了性命。
      燕军士卒见状,急忙停下了脚步,不敢上前。刘守文见单可及居然这般轻易便被了结了性命,当下也害怕起来,想跑,却深知乃父残暴,担心这般回去,父亲一怒之下会将自己杀了,因而又不敢跑,只好强行下令:“都……给我杀!”那声音嘶哑无力,直在颤抖。燕卒受气感染,也是手脚颤抖,踟蹰不前。刘守文挥剑斩了两人,余卒这才上前。
      李思安见燕军无用至此,不禁哈哈大笑,却并不急于上前大战,只见清水河堤下涌出一支兵来,正是袁象先。他呼喊道:“活捉刘守文,燕军兄弟何须为这般懦夫卖命!”燕卒闻状,也不知伏兵多少,心理防线彻底崩溃,纷纷弃戈逃命。刘守文斩杀几十人也不能止,匆忙掉转马头,自顾逃命去了。却见张存敬又领军杀到,李思安、袁象先从后掩杀,两厢夹攻,斩杀无数。刘守文仅以身免,逃回沧州。
      魏州城中,贺德伦得知李思安清水大胜,便对罗绍威说道:“破燕贼正在此时,今日当看我八百精骑之威力。”乃辞别罗绍威,率领骑兵出城。方出北门,贺德伦宣谕:“前有大敌,我辈须怀必死之心,义无返顾。”遂令守门卫士关闭城门,燕贼不破,不得放汴军进城。然后杀入刘仁恭大营,纵横驰突,左右开弓。燕军轻易被冲乱,刘仁恭也斩杀一乱兵,然后宣谕道:“不必惊慌!敌人只有不足千众,敢来犯我五万大军,是以卵击石,给我杀!”燕军这才稳定,重新组成阵势,上前迎战。然而刘仁恭小看了汴军精骑营。
      汴军的五万新兵是招募来的,军饷丰厚,因而不达标的不能入军。而精骑营更是新军中的佼佼者,按照李曜麾下精锐为标准打造,除了会骑马、射箭等基本功外,武功也须出众,还得识字,读过兵书。因而朱温对这支军马也是不吝惜装备,每人三岁良马一匹,钢盔一定,铁甲一副,黄桦弓一张,点钢箭二十支,称手兵器一杆外加腰刀、背剑各一柄,每个士兵的花费几乎能装备普通士兵十几人。而燕兵多是刘仁恭抓来的壮丁,良莠不齐,步兵配置不过毡帽一顶,粗麻布衣一件,木杆枪或矛一杆而已;骑兵外加瘦马一匹,麻背弓一张,竹箭十支;只有一批曾经接受军械监装备的军队兵甲齐全,那批人成了燕军牙兵。寻常士卒如汴军精骑营的装备,只有指挥使以上的将官才能享有。如此一来,战力不言而喻。自午至未,精骑营已斩燕卒数千,擒将领几十员。而伤亡不过十余骑。
      刘仁恭不甘失败,将装备了河东军械监精甲锐器的牙军“八骏行”派出力拼。贺德伦纵横之势稍稍受阻,退出阵外。稍息片刻,忽见远处,尘烟四起,贺德伦知是有军马赶到,料定必是汴军无疑,大呼道:“勇士们,大王援军到了!随我杀!”重新又杀入阵中。
      很快,烟尘起处,为首认旗上分明一个“氏”字,正是朱温派氏叔琮率领大军赶到了!斩杀得一阵,又见赵军从北面杀来。三厢夹攻,刘仁恭纵然是三头六臂也断难敌挡,彻底服输,烧营遁去。汴、赵二军从后追杀,斩获无数。追至临清,前有永济渠挡路,燕军溃卒被追赶太急的,纷纷跳入渠水中逃命,淹死的非常多。刘仁恭循渠而北,汴军直追至沧州境,方才回马。此战斩杀燕军三万余众,自魏州至沧州,枕尸五百里。俘获万众,兵器、铠甲、营帐等辎重更是不计其数。刘仁恭自此元气大伤,只有韬光养晦,以期东山再起。
      朱温于是进入魏州贵乡城。罗绍威顿首拜谢,更是诚心臣服大梁,唯朱温马首是瞻。王镕也惧朱温大胜,将攻常山!特遣使来,请修好。朱温同意,乃大表贺德伦、袁象先、李思安、氏叔琮以及王镕的功劳。这一日又收到了葛从周牒书,打开一看,上面写道:
      闻我军大破燕贼,中原振奋,此大王调度有方,用将得力之故。今襄、蔡复定,淮南望北却步,南边无忧,而昭义方归,常山易帜,河东新败。最为可忧者,本是河中李存曜,然闻河中出兵关中,不复为大王所忧。末将请命,乘此大胜,士气高昂之际,西上太行,一举而下太原。除河东劲敌,天下则唯大王所有!
      朱温大喜,回书道:
      通美所言,甚合孤意。但将邢洺大军由土门入晋,孤自会调兵遣将,以为策应。
      书毕,驰送邢州。又符贴河阳节度使丁会,令他攻打泽州,以牵制李嗣昭,使其不得救援太原。吩咐完毕,复问在座众将:“谁愿统军自马岭入晋,策应通美。”
      麾下闪出氏叔琮请命:“末将初从庞师古,久未得志。如今通美统军,老氏战则能胜,深服他的御军才干,愿将我这条老命辅助,挥洒余血!”
      朱温笑与众人道:“氏老不服老啊!闻青州王师范又与淮南私下通信往来,孤明日即回开封处置,静候河东捷报!”遂令氏叔琮领本部军自马岭上太行。
      却说晋王李克用自先败于安塞,再失邢洺三州,元气大伤,又因李罕之篡取潞州,更是雪上加霜。李嗣昭自泽州将李罕之家眷押送太原后,晋王盛怒下,全数斩首。遂厉兵秣马,欲收复二镇。刘仁恭入侵魏博,李嗣昭便牒书请出兵山东,乘机复取邢洺。晋王回书:
      益光勿急!葛从周二万大军尚未出动,且探明动静再说,我儿先取潞州可也!
      李嗣昭从命,遂移师潞州,攻了两日,未克,却已闻报刘仁恭溃败,葛从周、氏叔琮已率领两路大军西上太行,乃长叹:“当日河中大战,正阳说朱温得了整个中原,战力复原极快,某还不信,如今看来……唉,这汴州新军战力怎就恁般厉害!”然而喘息未定,却又报河阳节度使丁会乘虚袭取了泽州。
      李嗣昭这一次真的惊得不轻,心中暗道:“如今攻又不克,退已无路,如果就这般回太原,有何面目去见大王,难不成去蒲州?不成,正阳出征,我若前去,有鹊巢鸠占之嫌,大为不妥,不如乘邢州空虚,奔袭邢州而去。”于是定下决心,乃弃潞州,直往邢州东下。
      葛、氏两路大军自上太行,势如破竹。葛从周拔承天军营,前军已至寿阳;而氏老拔乐平,前军已至榆次,离太原仅五十里。
      晋王闻信,拍案大怒:“偷锅贼欺人太甚!谁愿领军破敌!”
      周德威率先请命:“汴军深入腹地,只须破他一路,必可退敌!德威愿往,力破氏叔琮。”
      晋王转怒为喜:“德威愿去,孤无忧矣!”又叮嘱道:“氏叔琮号称‘武痴’,骁勇异常。闻他帐下还有一更年轻厉害的,名唤陈章,号称‘陈夜叉’,前次便说要阵上擒你,你此去须小心为要。”
      周德威笑道:“陈夜叉大言不惭,鹿死谁手犹未可知也!”
      次日,氏叔琮沿着洞涡水布阵。得知周德威来战,陈章上前请命:“末将闻周阳五是河东大将,独眼龙很是依靠此人,某愿就阵上擒来,若成,求指挥使上奏大王,赏某一州。”
      “有何不可!然则你须记住,或死,或被擒,你帐下的五百士卒也不能活命!”
      陈章一声:“得令!”乃披挂上阵,率五百军士上前挑战。
      周德威望见,告谕部下:“你等先去迎战,骑青骢马的便是陈夜叉,见了便跑,我自有计擒他。”部众遂先往迎战,遇士卒则力战,但见青骢马奔来,便喊道:“陈夜叉来了!”皆不战而奔。
      陈章大骂道:“周阳五,你号称名将,麾下小卒怎的恁般懦夫,胆小怕死,你还不快快来与我一战!”
      周德威脱下盔甲,微服上马,喝道:“红袍周阳五在此,看你有没有本事来擒。”遂挺槊杀将过来。陈章举钢叉来迎。战的三五合,周德威佯装不敌,也回奔而去。
      陈章邪笑道:“周阳五,我欲从你身上取一州刺史!岂能容你逃走!”拍马就追。周德威故意放慢马步,见他追的将近,突然停住,侧身一闪。陈章始料未及,马停不住,由德威身侧冲至前方,德威奋起大槊,照其背心一刺,陈章毕竟有些能耐,偏了一些,只被刺伤一肩,掉下马来。早有晋卒上前,将之捆成粽子。
      周德威于是勒令陈章部下五百兵投降,却未料那五百兵不仅不降,反而见主将被擒,知回去是死,投降后家属遭殃,自己到哪里也抹不去陈章帐下逃兵的罪名,竟不顾生死扑将过来。
      周德威惊怒不已,奋起马槊,大开杀戒。此时氏叔琮见陈章被擒,也赶着大军杀来,周德威全师而上。自辰至午,汴军战死三千余众,然而晋军也伤亡两千,洞涡水因此被染红。氏叔琮败退,周德威从后追击。直追至石会关,又斩杀千人。逢葛从周率大军来救,周德威这才收军。
      葛从周救得氏老,忽有探马来报:“大事不妙,李嗣昭带领大军入侵邢洺去了!”葛从周惊得眼如铜铃,张嘴愕然半晌,才对众将说道:“李嗣昭怎有这般能耐,这般洞悉战局,非李存曜无有代者!洞涡一战,已令我新军丧气,如今李嗣昭所为,更让某担心李存曜西去关中根本就是做戏……李存曜若在,太原绝不能下,然我辈此来,也不能白走一遭,邢洺万万不能丢!”便急忙由黄泽岭退回邢州。李嗣昭哪知道葛从周畏李曜如虎,竟然把他此来当作李曜的安排,大军来援,闻讯便知自己兵力不济,不敢迎战,转由马岭退回太原。
      晋王遂于太原城中为周德威设宴请功,李嗣昭现在与周德威有些不合,当下越是心中不痛快,上前请命道:“昭义之失,儿实有过!如今见镇远公再立一功,孩儿也请率两万大军收复昭义,此番若再有失,儿愿提头来见!”
      晋王哈哈大笑,走上前去:“我儿志气可嘉!只是眼下之太原,须防葛从周再次入侵,只能给你一万人马,不过孤可再派一个副将助你,能敌一万军。”
      李嗣昭以为父王所说的必是周德威,惊诧不已,不知是答应好还是不答应好。晋王看出他犹豫,却问道:“是你八兄,你可满意?”
      嗣昭顿时眉开眼笑:“能得八兄相助,必然复取昭义无疑!”
      晋王上前,拍一拍嗣昭肩膀,嘱咐道:“大战之前,务须多听听存审的话!”遂下教令,从忻州调回李存审,为嗣昭副将,率一万军南下。
      潞州李罕之,自去年篡取潞州后,不料家眷尽被晋王所斩,身边只剩下一个犬子李颢,遂忧愤成疾,待听到李嗣昭复统大军已来到潞州城下,急火攻心,居然一命呜呼了。李颢代守昭义,自度不是李嗣昭对手,忙向朱温求救。朱温派张存敬赴救,又奏表丁会为昭义节度使,赴任上党。
      存审对嗣昭说道:“丁会自取泽州,已归河阳,仅留部将刘玘五百军驻守,泽州可先袭取。迟则丁会率大军来援,我则有被夹击的危险。”
      “说的对,我听八兄的!”李嗣昭于是放弃潞州,急行至泽州城下,一夕攻克。刘玘弃城南逃。
      李存审又说:“朱温既以丁会为潞帅,我须分兵追杀刘玘,不可令他驻守天井关。丁会不能过关,唯有绕道含山路,九郎可将兵马埋伏在含口,必可破他,则上党便是孤城,旦夕可下。”
      李嗣昭问:“我将大军伏击丁会,张存敬援军将至,如何应付?”
      未料李存审没来得及回答,闪出一将,姓李名君庆,上前请命道:“请分一千军于末将,定能破张存敬。”
      李嗣昭道:“张存敬自幼跟随偷锅贼身侧,深得其真传,帐下又有五千新锐,你恐不是他的敌手!”因而不从。
      李君庆不服气,再请命:“愿立军令状,不破张存敬,愿提头来见。然而我若胜他,请将军状奏晋王,升我作一军都指挥使。”
      李嗣昭心想:“本事不大,口气不小,倒要看你有何能耐!”遂回道:“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乃命李君庆立下军令状,率一千骑去迎战张存敬;又令李嗣本率二千骑进驻天井关,留李存审二千步卒守泽州,自率其余五千步骑潜往含口设伏。
      河阳节度使丁会,自朱温镇大梁,即与朱珍等来投。曾与葛从周于河阳沇河桥用计大败李存孝,又水淹宿州,名动一时,因战功镇守河阳十有余年。今受朱温命令,移镇昭义,田地人口较河阳大一倍,心中窃喜,遂率五千河阳兵欲上天井关赴任。兵马方动,已闻李嗣昭复取泽州,大惊道:“泽州有失,迟则天井关也不保了。”急令加速前进,然而行不多远,正见刘玘并天井关守将败军归来。
      刘玘报告丁会:“李嗣本率领大军来夺天井关,人多势众,天井关难以固守,被他夺取了!”
      丁会大怒:“肯定是你先弃泽州,被李嗣本追杀至天井关下,你只想逃命,定是强令守将开关,以致于被李嗣本抢入,夺了要塞,是不是?”
      刘玘被呵斥,低头不敢强辩,算是默认了。丁会见他如此脓包,喝道:“败军之将,还敢回来见我!”抽剑便将刘玘斩了。
      那天井关地处太行之首,系河东高原与河南平原的分界岭,为河阳通昭义的要道,关口朝南,由北向南,地势平坦,故而嗣本容易涌入;然而自南向北,却是落差极大,易守难攻了。丁会若要仰攻无异赴死,无奈唯有绕道含山路了。军至含口,忽听一声炮响,李嗣昭伏兵杀出。丁会仓皇应战,厮杀一通,仅留着两千骑逃回河阳,想作潞帅的梦暂时碎了。
      含口伏击,李嗣昭俘斩三千,于是高奏凯歌而回泽州。李存审迎入,互表恭喜。然而方才坐定,却见李君庆狼狈而回,说:“张存敬军骁悍异常,末将不敌,恳请将军饶命!”
      李嗣昭按剑大怒道:“你忘了军令状了吗?我此番出征,连战克捷,唯独你败军而回,伤我士气,还敢求饶!”喝令将李君庆推出去斩了。
      朱温听说丁会大败而回,惊道:“李嗣昭久从李存曜,越发奸诈了,如今唯有葛从周可破李嗣昭!”乃奏表张归霸为邢洺节度使,移葛从周为昭义节度使。贺德伦率五千骑护送赴镇。
      李嗣昭得知葛从周入主潞府,知道就算李曜也对此人有所顾忌,心中多少有点惧怕,问存审:“葛从周十分难敌,当如何区处?”
      “葛从周是汴贼的救火先锋,素为偷锅贼所倚重!他镇守潞州必定不会长久,我等唯有驻守泽州不出,待偷锅贼将他召回,再定取潞州之策!”李嗣昭闻言点头,表示同意。
      如此相持没过多久,汴州果然将葛从周调回。原来刘仁恭复盛,侵略四邻,抢夺钱粮。应罗绍威、王镕所请,朱温欲令葛从周统率大军北伐幽、沧。见昭义月来无事,遂将他并张存敬召回,调张归厚暂代潞府,与贺德伦同守。
      葛从周临行交代二将:“我去后,李嗣昭必定来攻,须与他野战破敌,万万不可固守!”尚担心二将不以为意,乃说这是东平王的意思。二将虚心领命。
      李存审见葛从周已走,便对李嗣昭说道:“取潞州的机会到了!此时上党城中有张归厚、贺德伦部一万精锐,这二将自恃其勇,又仗人多势众,必出城与我野战,九郎万不能战。战则两败俱伤,胜负难分!”
      李嗣昭奇道:“我军强在骑兵,不与野战定胜负,倘使他去固守,岂不是更加难下?”
      “非也!九郎先将大军移屯韩店,距上党三十里,分我二千步军袭下壶关据守,断其援粮的道路。今已秋黄,禾黍将熟。其一万军驻守城中,粮道被断,必派士卒出城刈割禾黍,九郎可将余骑用正阳前次所说的‘游击’战法胜他。”李存审说完,又将‘游击’战法的要领再次说了一次。
      李嗣昭遂率大军出动,军至高平。张归厚、贺德伦出城迎战。李嗣昭见其军至,挥旗下令,军士四散开来,退往两侧山中去了。张归厚、贺德伦都是初入潞州地盘,怎如晋军熟悉山中地形,故而不敢追击,求战不得,只好退归。李嗣昭见其军退,便集合军马,往上党进发。汴军出击则退,退则复进。如此,一日行军,进至韩店。当时山下稻田禾黍,已泛一片金黄。李嗣昭遂下令连夜刈割禾黍。
      次日一早,张、贺复出城来找李嗣昭大战,却惊报昨夜壶关失守,援粮道路断绝。二将闻信大惊,对眼相望,似乎都是在问怎么办?却又各自沉默。
      贺德伦忽见脚下禾黍金黄一片,也有昨夜嗣昭割去一片的“疤痕”,这才想到解决的办法,对张归厚说道:“李嗣昭是要将我等困死上党!难怪大王令我二人只可出击,不可固守。”
      “可是李嗣昭不战,却又奈何?”张归厚虽勇,毕竟缺少谋略。
      “唯有与李嗣昭抢割禾黍,运往城中。”贺德伦说完下令,要割尽城外三十里的禾黍。
      李嗣昭在山上望见汴军刈禾,心中窃喜,想:“八兄果是智谋出众!”遂令五千骑下山,每日于潞州城外三十里范围内巡游,见汴军刈禾者则捕杀,夺其已割禾黍。待贺、张闻信将大军赶到,嗣昭早已不知将游骑巡至何方了。待到夜里,汴军不敢出动,嗣昭则发动山中百姓轮班抢割。如此,不出旬日,上党周围三十里的禾黍被刈尽,而汴军所夺的不过一万大军三五日所需。其余的全被李嗣昭所夺,运往山里。汴军每日出城寻战,嗣昭避开。张归厚、贺德伦万般无奈,又不敢出城太远去寻求粮草,恐如朱瑾失兖州的故事。
      贺德伦最终泄气,说:“谁料李嗣昭有如此战法,看来上党是不能守了,唯有夺取壶关退军。”张归厚也跟着泄气。二人遂放弃上党,连夜趋壶关。
      至关前大约有十里处,前军已过,忽然火光升天,金鼓齐鸣,又有一支伏军从地底下杀出,为首大将正是李存审。
      李存审拦腰截杀,张归厚、贺德伦无心恋战,匆匆夺关而逃。存审斩获千人,归来之后,昭义复取。晋王收到捷报大喜不已,遂奏表汾州刺史孟迁——也就是昔日归降的邢洺留后,为昭义留后;出李存璋为泽州刺史,同守昭义二州;令李嗣昭将得胜之师回旋,大表功劳。
      汴州那边,朱温初闻张归厚、贺德伦求战不得,已知晋人是在使诈,又重新派遣葛从周去救援昭义。然而葛从周才到怀州,已闻二将败归,只好退回。
      朱温道:“昭义本非我所有,失去了也不可惜。如今却有一大事,陕虢兵变,王珙被部下所杀,都降朱简占据陕州军府,来认我作父。我已赐他姓名朱友谦,陕虢已为我实有,如此一来……昭义甚至河中都是孤的囊中之物,迟早全部取来。”
      众将听到这里,纷纷上前恭喜。朱温得意洋洋,继续说道:“我自取邢洺,大胜刘仁恭,可用大军已复至十万。本来此时李存曜西进关中,正好趁虚而攻河中,只是若取河中,李鸦儿必然大举南下以救,而李存曜也可能会撤军回援,南北夹击,便有些为难了……为今之要,是刘仁恭复炽,为乱河北,我当先除此鹰鸷,全取河北,再伐河东!葛从周听令!”
      葛从周上前,单膝下跪,行军礼。朱温取过符印,下军案,来到葛从周跟前,亲自扶起,说道:“孤现在就将这十万大军尽数交付通美,务必为孤全取河北!”
      葛从周不敢接印,重新下拜道:“蒙大王如此信任,从周披肝沥胆,唯舍命效劳。可是大王将全部大军交付,末将惶恐不安!人言可畏,从周恐未战死沙场,却死于流言,这符印还是大王自己掌管,末将但事事请命便是!”
      朱温道:“军情紧急,哪能事事请命,岂不是贻误战机?通美若害怕流言,我派一监军随从,你见监军便如见我,有事商量着便是,则不必惧怕流言!”
      葛从周知道朱温一贯疑心,却不料对自己如此推心置腹,已然感动得潸然泪下,拜谢道:“大王用人不疑,又能替部下着想,从周敢不以一腔忠心奉上!”乃接过符印。朱温于是唤过一名亲信,名唤蒋玄晖,拜为都监。葛从周遂领大军十万,再度北伐河北!
      葛从周出兵之日,正是李曜扬威之时。
      这日清晨,蒲军于华州城外摆开阵势,静候节帅一声令下,便要一举破城。然而李曜却不知为何,迟迟不展进攻旗,只是在阵中肃立而望。
      蒲军不攻,韩建却不知是等不急了还是怎的,忽然派了一支兵出城摆开阵势,一员牛高马大的将领冲出阵前,大喝道:“蒲军摆阵不战,是何道理!若是怕了我家节帅,不如早些打了包袱回家!若是担心失了颜面,不如遴选一将前来与某一战,以作了结!”
      河中诸将心中大奇,河东军历来以勇悍著称,河中军中更有朱八戒这等天下悍将,韩建莫非失心疯了,竟然派一将出来挑起阵前斗将之战!
      阵前斗将,并不稀罕。唐宋之际,藩镇混战,行军部署的缓急轻重,以及列阵攻击的形式,尤于战争胜败当中占主导因素。将兵之道,虽然由各种客观环境,诸如敌我的地势、兵数、补给等因素左右,唯将领在战斗中发挥的才具应变,亦足以改变双方强弱的定律。唐末、五代、宋初,战阵中的单骑决斗方式,充分体验权力争霸过程中善战军人的英雄主义,类于欧洲中古时期的骑士精神,而双方主将的骑斗形式,也在很多时候构成两军胜负的关键所在。
      历史上由唐入宋的五代时期,正是中国全面进人割据分裂之局,又于极短时间内完成统一之势,将帅短兵相接的情况频繁,作战的理论与实际经验得以提升,因而形成一种特别的战争文化。单骑决战,常于两军屯驻据点、列阵对垒之形势下临时启动,反映两军经过权衡轻重,以挑战与应战的方式,达至速战速决的军事效果。
      唐末五代盛行阵前骑斗,与阵式中马军的战斗角色不断崛起有关。战争之道在于攻守,历代兵法均以列阵来统整行军或作战队伍。由于各类兵种位置配合得宜与否,能左右全军进退,在实战当中逐渐得出不同的布阵经验。春秋战国,随着铁器广泛使用于兵器战具上,车战的主力逐渐由骑兵和步兵取代,无论是左中右三军或前后左右中五军的布阵,马队均配置于前列及两侧位置,掺杂步兵,负责急击行动,并作为居中主帅和后勤轴重的必然掩护。隋唐行军列阵心得,继承自汉魏南北朝之漫长中古时期,最终衍成与时代相适应的新式作战原则。
      史称大唐名将李靖从诸葛亮的八阵变化中加以改良,创置六花军阵,加速马步军之间的成熟配搭,骑队纷纷编成战队及跳荡队名目,作为支援正兵的突击奇兵。六花阵法,就是将马军和步军整合于六个方阵之内,即右虞候军、右前军、右后军、左虞候军、左后军、左前军,连同置中的中军,构成行军时随时开列的七军阵势。在《李卫公问对》里,又提及李靖认同曹魏治骑兵的理论,即在作战时,“战骑居前,陷骑居中,游骑居后”,至于“回军转阵,则游骑当前,战骑当后,陷骑临变而分”的三个互相庇护的层次。而战骑一陷骑一游骑的职分,使我国中古时期的马军日趋精锐,成功建立起前线作战的阶梯。
      唐太宗以轻骑扫除群雄,在在显示马军的机动应变能力,有效作为突袭奇兵的一股新力量。为应付突厥人侵,武则天时期且于万岁通天二年及圣历二年,于山东、河南、河北等处成立武骑团,以加强国内马军实力。这些地方的马兵团,加上各种城傍及步兵团,最终演为藩镇团结兵的马步军种。如以河朔三镇的军力而言,大历十二年,魏博七州和冀七州各拥兵五万,而平卢十五州则有十万之众以上,与建中四年幽州十二州之兵数相约,为较强的藩镇。一般小型藩镇的兵员则在二至三万人,如襄阳六州、凤翔一府一州(现在李茂贞时期除外,他其实有几个镇的地盘)和泽潞五州等。
      藩镇之间的战争,常指联合数州四五万的兵力作定点招讨而已,与唐前期动辄率十万以上大军持续长途的境外作战,本质上呈明显的差异。藩镇私兵有限,令战争的动员规模与作战方式也趋于灵活多变,过往在中央行军部署中常作先头作战的虞候角色,在藩镇行军体制中迅速发展,逐渐成为藩镇禁卫的中核力量。例如历史上后梁将领徐怀玉“雄豪自任,勇于战阵”,以轻骑屡破敌军,任左长剑都虞候;后唐将领梁汉顒“善骑射,勇于格战”,伐蜀时为中军马步都虞候。王晋卿为周世宗北征的先锋,“督战有功,诏权控鹤都虞候”,而韩重赞则“从征淮南,先登中流矢,转(铁骑)都虞候”。类似的例子不胜枚举。
      各藩镇无不讲求部队的精良及行动的便捷,尤其注意马军的奔冲厮杀能力,以期达至速胜的战争效果。山泽河野的不同割据局面,令敌我之间行军部署时,更为强调队伍的结阵方式,以应付多变的地理形势。由于各藩镇私兵的力量相若,不易在战场上取得压倒性优势,将领间倾向采取攻守兼备的弹性战略,务使损兵折将的程度减至最低。于是敌我阵营之间的骑斗文化应运而生,逐渐成为两军对峙时的序幕战。从双方列阵后的邀战、迎战,至彼此大军合战,将帅间固守着习以为常的战斗步骤,将武人的战斗礼仪推向高峰。
      事实上到了宋朝,《武经总要·百战奇法》后集“挑战”之条里专门说了这个:“凡与敌战,营垒相远,势力相均,可轻骑挑攻之,矢兵以待之,其军可破。若敌用此谋,我不可以全气击之,法日远而挑战,欲人之进也。”此说明是由唐末五代入宋的一种战争经验,每当敌我实力均等,尚存相当作战距离,一方会先遣轻骑作主动挑衅,从而测试敌军虚实。不过,彼方虽深谙来者的试探动机,惟于不肯示弱的情况下,依然愿意派员应战,由此容易产生一触即发的格斗局面。在一决胜负的共同心理下,胜方乘胜追击,败者丧师而逃,形势立时产生强弱立判的转挨点。
      战将的对决行动流行于整个中国中古时代,经历魏晋南北朝的胡汉融合,至唐五代尤盛于产马的华北地区,已非胡族军人的专利。史载:“隋窦荣定击突厥,史万岁诣辕门,请自效,荣定素闻其名,见而大悦,因遣人谓突厥日:‘当各遣一壮士决胜负!’突厥许诺,因遣一骑挑战,荣定使万岁出应之,万岁驰斩其首而还,突厥大惊,遂引军去。”由此可知,一骑独斗的传统于胡汉武人之间早有共识,有助简化本来复杂的军事对峙,同时成为斗将建立声名的门槛捷径。
      唐前期名将辈出,拥个人绝艺而扬威阵前者不在少数,例如尉迟敬德于阵中夺槊,薛仁贵以三箭镇抚天山等,皆为阵将的单挑对决立下英雄典范。发展至大唐后期,骑将格斗的手段趋于多元化,或以弓矢作中距离的对射,或用枪矛棍棒为近距离的冲锋,并备短刃随时埋身搏斗。这种马上随机应变的作战方式,已然扭转以往战争中,蕃部必占优于骑战,汉军只能以步射制敌的被动格局。而藩帅坐镇观斗,在计量战争成败之余,亦可藉此审视部下的勇艺才具。
      有一点众所周知,唐末五代藩镇尚武之风最盛,历史上梁、唐、晋、汉、周五代政权,基本上就是河南、山西及河北地区藩镇混战的结局。唐末以降,朱温建立的后梁,自始至终与沙陀李克用父子周旋,时刻须养兵蓄锐。后唐庄宗李存勖、明宗李嗣源以至晋汉间的石敬瑭、刘知远,无不继承了沙陀部的好战精神。而后周至宋初的侍卫、殿前亲军,也孕育出周世宗柴荣和宋太祖能征惯战的军人性格,成功实现先南后北的统一方略。因此,由唐至宋的整个转折阶段,肇始于武力割据分裂,也是透过武力完成统合。在频繁的争役当中,藩镇帝王和将领的军事主从关系至为重要,藩帅立于中军大阵,对靡下诸将临阵作战的表现尤为重视。[注1,对梁、晋双方的几场典型骑斗的分析说明。]
      河东、晋、后唐与敌交锋,骑上独斗的战例特多,沙陀民族骁勇喜战的因素是其中不能忽视的。基本上斗将独战,并无固定的回合,视乎双方胜负而止。对斗之武器亦无严格限制,但一方若先采骑射方式,即意味另一方不得不以同类的方法还击,制造正面对射的场面。由于引弓骑射,须多次发矢始能击中目标,故战斗者往往身披数创而仍处于酣战状态之中。后唐攻燕之际,李嗣源与元行钦的决战便为一例。
      又如李存勖后来大举攻梁,本有周德威与镇、定军左右护翼,自己领军居中,又以李存审负责沿路辐重,行军列阵可谓四平八稳。但是,李存勖好领精锐挑战,不意为梁伏兵所围困。李存审领兵在前,急于从外围杀人营救,管下轴重由是骤失统序,扰乱周德威一军的作战,最后酿成周德威父子败亡的结局,代价可谓沉重。由此也说明,斗将之间的好战与迎战,必须视现实环境,方能展开。若一方于阵前勉强为之,容易为敌所乘,对全军而言将造成不良效果。而且,单骑对战并不止于阵前序幕,两军势已相合,一方主帅败北而逃,胜者认为机不可失,速以独骑追击,也算是相方较量的延续。至五代后期,统一战事从华北战场延展至淮南,主将之间仍擅长以骑斗决胜。
      只不过,阵前决斗虽然流行,但并非每场战争均能如期产生独斗的场面,个中天时与地利条件,至影响作战的形式。例如在一方未战而先处于逆势下,纵然勉强对垒,亦务求持重为上。按大唐常见的布阵经验,军队若在平原,固可顺应行军次序,诸如右虞候、右军、前军、中军、后军、左军、左虞候等开列为圆阵或方阵。若据半险之处,至少可缩为半圆的月阵。一旦“诸贼徒恃险固、阻山布阵,不得横列,兵士分立,宜为竖阵”。竖阵是抢山的较佳战法,必须聚集弩手、弓手和战锋队顺次居前,两侧夹有驻队,随鼓、角及黄旗讯号而攻占,因而减少主将独战的机会。例如梁晋胡柳之战,梁军先据土山,居高列阵,晋军以兵锋仰战,故晋将帅只能选择拥众而上,一骑斗的场面也就很难出现。
      此刻正是两军阵前,阵前斗将并无不可,只是今日情况略微有些意外,竟然是华州方面挑衅河中军。要知道,河中军现在是属于河东军事集团的,沙陀之风极胜,虽然这种攻城前的阵前斗战对自己一方并不划算——因为韩建斗将失败也不可能就轻易投降——但从维护河中军威考虑,李曜不得不接下这一战。
      毕竟,这是蒲军进入关中的第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