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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唐再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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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87节
      憨娃儿闻令,上前便将刘季述摔倒,令牙兵捆了个结实。
      刘季述未料到李曜给自己来了这么一招,真是马屁拍到马蹄上,不解道:“老奴是愿奉郡公为天子!赤胆忠心,郡公这是何意呀?”
      李曜冷笑一声:“奸竖安敢擅行废立!尚言忠心,欲把我李正阳放在火炉之上么?我李正阳数次奉命进京,何曾犯阙!我乃李唐宗室,所作所为,一心只为宗社!我得你所传之讯后即刻前来,不是要做天子,而是来诛杀你等逆贼,迎太上皇复位!”左军众将见状个个大惊巨骇,纷纷不再与董、周格斗。
      董、周二人上前谢过李茂贞相救之恩道:“我二人是奉崔相公钧令,也为诛杀老贼而来!今日若非郡公相救,恐怕已为大唐尽忠了!”
      李曜哼了一声,道:“崔缁郎本是由李茂贞举荐,后来又成了朱温走狗,李茂贞悖逆无法、朱温阴险刻毒,可见崔胤也不是什么贤人。你二人既然肯将生死置之度外,来为大唐尽心效力,当与此人不同,可愿意事我河中?若可,某愿将擒奸竖之大功相让。”
      董、周大喜道:“我二人性命系郡公所救,自此愿为郡公效犬马之劳!”李曜这才露出笑容:“好!随某入宫迎驾!”
      不说李曜这边,却说那孙德昭未能等到刘季述,先行前往问安宫。破垣而入,救出李晔夫妻,护送上乘舆,便往思政殿赶来。崔胤、韩偓早已率百官于东宫长乐门前迎驾。李晔复见百官,悲喜交集,五味俱全,紧握胤、偓二人之手泣道:“若不是二卿之力,朕不能复见天日了!”胤、偓乃与百官跪拜,山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正说间,太子穿着亲王服饰,由数个小黄门陪同,奉传国玺及天子冠服自东宫出来,跪求请罪。崔胤问当如何处置太子,李晔道:“裕儿幼弱,为凶竖所立,非其罪。”遂罢免太子,复为德王;自重新换上五梁通天冠、十二毓衮冕的天子服,传令升殿。步子尚未迈起,正报董彦弼、周承诲已擒的刘季述回,将至金光门,而李存曜也率着河中大军同至。
      崔胤大惊道:“李正阳此来为何如此迅速,莫非要趁乱来劫天子、夺宝位不成?”
      李晔此时反倒镇静异常,回崔胤道:“爱卿过虑了,朕料李蒲州乃是闻得长安变故,特敢来救驾耳!”遂传令摆驾金光门,要亲自来见李曜。
      李晔登上金光门楼,见李曜领兵来到城下,麾下军兵既有河中旗帜,又有左右羽林旗帜,里坊大街早已满布甲士,竟然足有数万大军,声威惊人。前几日见不到踪影的王抟,竟然也在左右羽林军中,显然这几日是去联络羽林军去了。李晔虽相信李曜并无恶意,见这阵势也未免有些惊骇,便问:“爱卿此来何为?”
      李曜闻天子说话,急忙滚鞍下马,大礼参拜道:“奸竖刘季述问臣大胜凤翔,因此请臣来京,竟言欲将大唐社稷奉献。然臣身为宗室,生为大唐之臣,死为大唐之鬼,岂敢有不臣犯上之心?此番前来,正是欲诛奸竖,迎陛下复位!今已助神策军指挥使董彦弼、周承诲擒的刘季述并一干逆党,请陛下明鉴!”说完,竟行三跪九拜之礼,领河中、左右羽林数万大军山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声势震天。
      李晔大喜,回道:“卿实忠臣!朕闻德懋懋官,功懋懋赏,如此回天再造之功,不得不赏,即日便加封卿为秦王!可先将兵马驻扎城外,随朕升殿理事。”
      李曜惊闻封王,成了与李克用一般待遇,错愕之余,本要拜辞,却见李晔已然转头朝宫中走去,只好暂时叩谢圣恩,稍候再上表请辞。
      辰时三刻,只闻三声静鞭响起,李晔、何后复升思政殿理事,百官三跪九拜,山呼万岁,贺天子返正。李晔下令,改乾宁五年为天复元年[无风注:比历史上早了四年。]。将刘季述诛灭九族!王仲先已死,令鞭尸,也灭九族,从二宦的逆党,全数斩首。
      异日,乃降诏大赏有功之臣:加封李曜为秦王、守太尉,晋升王抟为司空、崔胤为司徒,韩偓为翰林学士。赐孙德昭姓名为李继昭,充清海节度使;董彦弼名李彦弼,充岭南西道节度使;周承诲名李继诲,充宁远节度使,皆加同平章事,虚领而已,实职留宿卫,赏赐丰厚。时人谓之“三使相”。其余有功之臣,尤其是李曜麾下河中军将领,连带左右羽林大将军史建瑭、李筠等,一一加赏。
      赏赐完毕,李曜正要辞谢,却不料崔胤抢先抱笏出班,奏道:“陛下,臣有两本请奏!”李晔道:“爱卿但奏无妨!”崔胤道:“其一,刘季述囚禁陛下,先曾欲将社稷献于东平郡王。然而东平郡王未从,并派帐下从事李振入京,与臣同谋返正。其功莫大,也当加官进爵,臣以为此等忠心,犹有可表,可封梁王。”
      “哦?李振何在?”李晔不正面回答,借李振绕开话题。
      “李振曾为台州刺史,因缉盗不力,弃官投奔了东平郡王。他此番入京,初为刘季述软禁,及宦党伏诛,恐陛下降其台州失职之罪,已先回开封去了。”崔胤只好解释。
      “既如此,朕可不再追究他失职之罪,令他可安心从事朱卿。至于朱卿进爵之事……其只是出谋,不能与秦王领兵回京,生擒刘季述的功劳相比。因此……”
      李曜见正是时候,忽然也抱笏出班,道:“陛下且慢,臣有本奏。”
      李晔一听,见是他有话要说,自然立刻便道:“爱卿有事只管道来。”
      李曜正色道:“陛下因臣微功,封臣为秦王,然此乃是亲王之爵,臣不敢拜受。”
      李晔微微一怔:“爱卿功同回天,为何不敢拜受?”
      李曜朝太原方向拱手一礼:“臣父为晋王,位高百辟,却是数十年来屡次大功,才得今日地位。臣本布衣,为臣父所重,用之治下,薄有微劳,方得今日身份。无论是父子纲常,抑或功勋劳苦,臣不及臣父多矣,岂敢因一次因缘际会,便得与他平起平坐?因如是故,请陛下千万收回成命,臣不胜感恩戴德。”
      李晔听了这话,心中暗暗失望,本来封李曜为秦王,本来就有在河东集团内部立两个一字王,以使他父子二人心生二志之意,谁料李曜如此谦和,居然拒绝接受。
      但李曜这话道理是完全足够的,大唐一贯将孝道拔得甚高,因此这时李晔也没法坚持,只好慨然道:“爱卿此举,诚为君子圣贤之风,朕焉能强予,如此爱卿可为陇西郡王,此乃晋王前爵,再赐爱卿,正是该当,爱卿不可再辞。”
      李曜果然不再推辞,三谢圣恩,退回本列。
      崔胤还想再为朱温争取梁王,然而李曜如此大功也只领了一个郡王,朱温何德何能,够得上一字王?正心中急切,李晔却在一边看得分明,根本不待其再说多话,紧着问道,“卿所奏第二本,却为何事?可速速道来。”崔胤见事不可为,只好作罢,奏第二本道:“观此次乱局,祸乱兴起,皆因宦官。臣请尽诛宦竖,则朝宇廓清,东内之变,不复再有!”
      李晔大惊,镇定一刻,回道:“此事干系国体,容朕深思!”下意识朝李曜望去。
      新鲜出炉的陇西郡王李曜立刻奏道:“陛下,崔相公所奏,臣以为不可。南衙北司,制度所系,缺一不可,若他日朝中有梁冀、董卓之辈。陛下难道又要罢黜百官,真作那孤家寡人吗?”此言含沙射影,意指朱温,李晔岂能不知,喜道:“陇西王之言最是有理,刘季述、王仲先只是个人悖逆,宦官中也不乏贤良忠正,怎能不分青白,一概剪灭?”
      “纵使宦官不尽诛,也不可再令其典神策军,臣请神策军当由宰相统领。”崔胤仍不罢休。
      李晔见崔胤咄咄逼人,心中沉如一线,然观他有返正大功,不好再当面拒绝,回道:“此事尚可商议,容朕思忖!今日朕已困乏了,且先退朝吧!”乃回乞巧楼。
      是夜,李晔密召韩偓独对。韩偓奏问:“陛下可知刘季述欲以社稷献朱温,其为何不从?”
      “朕固然知晓,朱温欲夺大唐天下,奈何诸强林立,急则并力,缓则自相为图,其便可一一击破。只恨国家早已无力讨伐他了!怪朕即位之初,被宵小蒙蔽而不明,以晋王异族,视为心腹大患,却放任朱贼坐大,朕有愧于天下啊!”
      韩偓见天子自责,也是不忍,安慰道:“事已至此,陛下无须自责。今日引晋王之力,使李蒲州击岐拒梁,却是高明之举!崔胤外结朱温,天下皆知,侍卫若再被南衙典掌,天下必将姓朱了。”
      “惟恐陇西王虽是天下英才,但新得数镇,兵力却是有限,也未必是朱温的敌手!”李晔一脸苦笑。
      “陇西王背后还有晋王,而且奴婢曾闻陇西王素与杨行密交好,他日陛下可再将杨行密一并加封,三王联手,或可制他。”
      “杨行密?”李晔微微思索。
      韩偓见他意动,再加一码,道:“尤其是,坊间风传陇西王与杨行密长女杨潞关系密切,当日陇西王初持蒲州使节,杨行密竟派杨潞密会陇西王。这还不算,更意外的是,杨潞还在河中军府之中住了数月,河中新建东升新城,杨潞也曾出资参与……这其中若说没有些故事,恐怕说不过去。”
      李晔讶然道:“竟有这些事情,我怎不知?”然后忽然想起一件事:“陇西王此前曾有诗暂霍骠骑,因此至今未曾成家。如今他立下回天再造之功,身居王爵,难道还不肯大婚?若是他真与这杨潞互为欣赏,倒不如朕来做个月老,玉成此事,也好显出朕对他的深恩厚泽。”
      韩偓苦笑道:“好虽然是好,却有一事麻烦。”
      “嗯?什么事麻烦?”李晔问道。
      韩偓道:“王相公之侄女王笉,乃是昔年医学博士王弘之女,王弘乃前代太原王氏执宗[家主]。这王笉与陇西王相识甚早,交从之密更甚杨潞……”遂将李曜与王笉数年交往,两家互相支持之事一一道来。
      李晔听完,愕然片刻,迟疑道:“杨行密虽崛起淮南,但若论婚嫁,仍是太原王氏门第更高,我若赐婚,却只能赐王笉而不能赐杨潞了。”
      韩偓点头道:“正是如此,否则王相公面上也不好看啊。”
      李晔面色发苦:“这就难办了,若将王笉赐婚陇西王,如何让杨行密与陇西王同心戮力对付朱温?”
      第211章 掌控四镇(十八)
      君臣正议间,忽报陇西郡王求见。韩偓道:“陇西郡王深夜求见,恐怕是为宦官典兵之事而来的,若他向陛下举荐两军中尉之人,陛下不妨从其所请,以制南衙,臣请回避。”李晔同意。乃传令李曜觐见,自己则降阶相迎,执其手道:“爱卿拨乱反正大功,彪炳青史,实乃我大唐千秋万载之功臣,今日朕本欲封爱卿为秦王,又为爱卿婉拒,正思无以为报!”
      李曜谦谢道:“臣受陛下隆恩眷顾,已近人臣之极,今生今世,靡敢失节!只是今凤翔虽败,尤有守城之力,更兼汴贼叵测、长安变乱,因此讨伐凤翔之战,于中途失续,因此臣特来面圣请罪!”
      李晔忙安抚他道:“爱卿忠心,朕心知肚明。至于此番回京,爱卿实为救驾而来,朕岂能见罪?凤翔此番大败,受挫实重,近期当无余力再行悖逆之事。况且李茂贞虽然狂悖,朕料他却还未必有欺天罔地之心,只须剪其羽翼,留他在凤翔,却也未尝不可。”
      李曜笑道:“陛下所言极是,臣亦是如此看法。今日漏夜前来觐见,便是要禀明河中与凤翔和谈之事。李茂贞求和之时,臣有几个要求,其中第一条便是他须得上疏请罪,并赔偿长安宫室里坊所受损失。”他说着,拿出一道奏疏,递给李晔道:“今日退朝后,王相公在政事堂见到李茂贞的奏折,因事关河中,故交予臣为陛下携来,请陛下一观。”
      李晔接过李茂贞的奏疏细看,果然是李茂贞上表请罪,又“自愿”出资五十万贯,修复宫室、里坊,以表谢罪悔过之意云云。
      李晔知道李茂贞肯出资谢罪,面前这位新晋的陇西王才是真正的原因,真心实意地道:“爱卿思虑周全,朕心甚慰。天下藩镇若都如爱卿这般忠心,朕何虑大唐中兴无望!”
      李曜却还要给他喜上加喜,道:“陛下过誉了,臣岂敢当。”又道:“此前臣与政事堂王相公、工部尚书陆扆、中书舍人苏检、户部侍郎王溥、礼部侍郎独孤损、兵部侍郎卢光启等人,大体核算了一下宫室、里坊损失,并计算出修葺费用,约莫需要七十万贯。如此来说李茂贞这五十万贯怕不够用……臣虽不才,于经济之道还算略有所长,此事河中愿出资二十万贯,补齐余款,不使陛下有忧。”
      李晔这下是真有些感动,李曜这真是出兵出力又出钱,比起之前那些进了长安或者兵控天子行止的藩镇,那是天上地下的差别!当下又是一番感谢和勉慰的话,李曜依旧谦辞不受。
      然后李晔便问道:“爱卿对崔胤今日殿上所奏之事,可有见解?”
      李曜道:“崔相公今日殿上所奏,要夺侍卫之军,此乃欲助朱温制霸长安,剪灭陛下之亲军与诸侯是也。臣恐如此为之,我大唐社稷将有不忍言之祸。”
      李晔叹道:“朕自知晓,然崔胤此番也算有功,更仗朱温之势,气焰汹汹,朕一时也不便轻易驳回……爱卿可有举荐之人?”
      原本李晔这是投桃报李之举,谁料李曜却道:“神策乃是天子禁军,贯由宦官所领,臣一则是外臣,不便插言;二则也与诸宦不熟,未知其中可有中正干练之辈,因此恐怕难在此事之上为陛下解忧,还望陛下恕罪。”
      李晔微微错愕,他实在没料到李曜居然对神策军毫不动心,于是迟疑道:“爱卿果无人选?只是如今朕对北司诸宦实是心寒,不知何人可托重任,若是所托非人,今后又恐有变。”
      李曜听了,略微沉吟,才道:“若陛下顾虑此则,不如命左右羽林也分遣所部进驻城中,与左右神策分担京师守备之责。如此一来,神策、羽林互相牵制,或可稍解陛下烦忧。”
      “好!朕明日即下诏书。”李晔表现得非常满意。当然,陇西郡王也很满意。
      次日,李晔复升殿。崔胤抱笏出班,问昨日所奏之事可有回复?李晔道:“朕思忖了一夜,还是听听神策军将士的意思。”乃唤出三使相咨问。
      李继昭道:“臣不敢有谋!唯圣命是从。”可是李继诲、李彦弼却已受李曜指令,奏道:“臣等累世在军中,从未听说过有书生掌军;若属南衙,必有很多地方要变更,不若仍归北司方便。”
      李晔便顺水推舟,对崔胤说道:“将士心意不欲属文臣,爱卿就不要再坚持己见了。”乃下诏书,调左右羽林轮值进屯京师内城,每军值守一月。
      崔胤一见左右羽林进城,顿时知道必是李曜的意思,遂不再坚求。
      又过十数日,李克用表章送到京师,举荐李嗣昭为邠宁节度使、李嗣源为保塞节度使、李存审为天雄节度使,同时李克用请将河中、同华二镇合一。李曜也同日上表附议。
      李克用的这一表章,是李曜在最近信隼飞报李克用,向他推荐的人选。李克用鉴于这次大胜全凭河中所为,而他所举荐的三人,也是自己最为信任的三个义儿,因此全然同意,即刻上表。李晔自然不会在这事上多说什么废话,直接命中书拟诏,同时任命三个节度使,派中使催他们上任。同华也正式合并到了河中节度使治下。
      此事谈罢,王抟忽然上奏,表示新年伊始,应当开始准备举行春闱了。朝廷贡举的会试由礼部主持,因而又称礼闱,考试的地点在京城的礼部贡院,又称“春试”、“春闱”、“春榜”、“杏榜”等。
      李晔正觉最近心情转好,闻言自然同意,见李曜站在一旁,似乎对春闱之事也颇为关切,忽然想起他有一名关门弟子,名叫冯道,如今虽为河中掌书记,却还未有进士出身,不禁笑起来,颇有深意地看了李曜一眼,道:“今次春闱,由礼部侍郎独孤损为主考。”
      独孤损出列领旨,崔胤在一边看了李曜一眼,目中有些阴冷,知道今年的贡举,恐怕是要被王、裴等亲河东的世家包场了。不为别的,只为独孤损是李曜的人。
      李曜看在眼里,叹在心头。大唐的科举制度,有进步,更有不足,只是今时今日,还不是他对此进行改动之时,谁知道还需要多久,他才能从制度上来试着解决问题。
      制度被他如此重视,自然有足够的原由。也许,事情应该从很久以前说起。
      那时候,四百年的汉朝气数已尽。社稷犹如一只脆弱易碎的玉斝,突然间被无数只强劲的手高高举起,狠狠地惯碎在尘土覆盖的大地上。这样那样千疮百孔的权威,摇摇欲坠地维持了很久,却在一夜之间轰然倒塌。或真或假的脉脉温情瞬间消逝得无影无踪,暴力成为这个世界的唯一逻辑。道德、律法都让位于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那无疑是一个真正的乱世。
      苍茫大地上站起来的英雄们手握三尺青锋、麾下十万铁骑,梦想在汉王朝废墟上,重建不朽的宫阀。无论是被许邵评为“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的曹操,还是被曹操推崇为“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的刘备,抑或辛弃疾激赏的江东碧眼儿孙权,都没有能一统海内。司马氏的三分归一,也不过是昨夜偶然开放的昙花。几十年后,天下就在五胡乱华的烟尘中又一次分崩离析。
      无论这些铁血人物有着怎样让人叹为观止的谋略,有让人膜拜的坚硬如铁的生命意志,他们终究有一天要皈依尘土。铜雀台的秋风中,隐约传来,“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的吟唱。老迈的英雄埋进阴暗的墓穴,你死我活的争夺却还在阳光下继续。死去的英雄未必能有同样是英雄的后裔。不是谁都能用有力的手,紧紧扼住命运的咽喉。被英雄们强行压服的各种力量纷纷从蛰伏的状态中苏醒过来,为生存空间和最高权力又一次去战斗。
      天上星移斗转,天下一夜兴亡。正如《左传》所说的,多少王朝和人物,“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
      历史的苍穹之下,数不清的短命王朝纷纭如流星经天,在人们的视野里一闪而过。曾照亮汉家宫阙的一弯残月,依旧冷冷地照着支离破碎的天下。
      天幕下恒久地明亮的,是所谓门阀高第:弘农杨氏、琅琊王氏、太原王氏、清河崔氏……
      彻底摧毁汉家天下的大动荡却没有能摧毁士族门阀,在沧海横流的乱世中,具备高度组织性和凝聚力的士族才有能力生存下来,并通过保存和研习典籍传承文明的火和光。即使是依靠地方豪强起家的曹魏也不得不正视士族的能量。魏文帝曹丕篡汉前夕,将汉代就已经流行的乡间评议定型为九品官人法。各州的中正官依据家世、道德、才能这三个标准,将人物分为九品,授予相应官职。由于品评人物的中正官均来自士族门阀,在他们眼中,只有门阀子弟才是天生的大人物。于是“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情形慢慢形成。
      逐鹿中原的龙争虎斗,无论花落谁家,胜利者都只能选择与出身士族阀阅的官僚士大夫分享权力。每一次较量的目的,都是为了取代他人,继续与士族构建同样模式的朝廷,没有任何新的意义。三百多年来,谁家兴废谁成败,都没有撼动过士族门阀。以闻喜裴家为例,裴宪是后赵的司徒、裴开在前燕任太常卿、裴谨任前秦大鸿胪,而裴徽的子孙在西凉为官。同样,博陵崔氏第二房是北周最显赫的家族,而第三房的崔暹却是北齐高欢的重臣……战场上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帝王们孤独地坐在高处,却明显感到他们控制政治进程的手段远较门阀士族来得单调,单调得几乎只剩下暴力。
      暴力,也许是一切手段中最本原和最有效的,但它无疑也是高成本的、粗线条的。洗去征尘的帝王们沉湎于日趋精致的生活,越来越不愿意频繁地使用暴力,更遑论暴力还不能解决所有问题——士族中那些使他们明显感到威胁的个体,当然可以被从肉体上完全消灭:北魏太武帝拓跋焘杀死过清河崔家的崔浩,尔朱天光对弘农杨氏的杨椿、杨津兄弟举起了屠刀。可格局没有改变:牺牲者的接替者依然出身于清河崔家、弘农杨氏,或者地位相当的士族,并且依然掌握着叫人不安的力量。
      终于有一天,在无节制的放浪和无休止的残杀中,南朝的士族门阀走向“有国有家皆是梦,为龙为虎亦成空”的幻灭,而主宰未来的北朝却呈现出了另一种狞厉、粗糙,但生机勃勃的风貌。从废除九品官人法开始,隋唐的天子们决心改变这种现状。特别是武则天当国以来,政治资源逐渐被更多地分配给门阀以外的人,他们包括出身于内部无产者的阉人,也包括边兵镇将——他们中很多来源于胡人,他们是帝国的外部无产者。
      但是,安禄山带领着胡人的冀马燕犀踏破了大唐的盛世景象时,阉人和胡人却借着王朝衰弱趋势,在中央和地方两个层面上被夺了许多属于帝王的权力,使长安的权威摇摇欲坠。那么出路何在呢?
      科举的重要性在这样的背景下骤然凸显。朝廷试图起用寒门士子来制衡士族高门的势力,建立一个不受门阀控制的官僚体系。当年,太宗皇帝在放榜之日来到端门,看到新科进士鱼贯而出,得意扬扬地说:“天下英雄,入吾毅中矣。”
      李曜看过陈寅恪先生的不朽之著《元白诗笺证稿》,其中将此归纳道:“唐代科举之盛,肇于高宗(李治)之时,成于玄宗(李隆基)之代,而极于德宗(李适)之世。”科举制使士族豪门的子弟“平流进取,坐致公卿”的现象成为昨日黄花;它所推动的文化普及又打破了门阀的文化垄断。在表层制度和深层文化两个层面上,科举取士都动摇了门阀政治。长街夸官、曲江离宴、月灯打球、杏园探花和雁塔题名……一系列近乎做作的铺张,使这种文官选拔制度赢得了无数关注的眼球。
      有句谚语:“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就是说五十中进士,还算年轻。可见中举之难了。那些被誉称为“白衣公卿”的举子中,许多人在考场中蹉跎一生,无怨无悔。诗人孟郊苦熬到四十七岁才高中进士。欣喜若狂的他挥毫写下一首诗,来记叙心中的得意:昔日板凝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唐摭言》更是形容士子们:“负倜傥之才,变通之术,苏、张之辨说,荆、聂之胆气,仲由之武勇,子房之筹画,弘羊之书计,方朔之诙谐,咸以是而晦之。修身慎行,虽处子之不若。其有老死于文场者,亦所无恨。”人们才会说:“太宗皇帝真长算,赚得英雄尽白头”。世人普遍认为,所谓理想的仕宦生涯,就是由进士而翰林,由翰林而宰辅。早在武则天时,宰相薛元超就曾遗憾地说,自己富贵过人,平生却有三个遗憾:不曾娶海内最显赫的五姓之女为妻,不曾主持修撰国史,还有一个就是不曾进士擢第。安史之乱后,这种看法更是深入人心。
      但是李曜深深的知道,科举制度给寒门士子创造的机会远不像表面上反映的那么公平。
      唐朝科举的卷子不糊名、不誊录。试卷出自谁人之手,主考官一目了然。在决定举子的去取高下时,他不仅看卷面诗文,也会考虑举子的声望与文名。贞元七年某个月夜,举子尹极在寓所接待了一个不同寻常的访客。微服私访的杜黄裳毫不隐讳自己就是今科主考。他直切主题,告诉尹极,自己非常欣赏他,也希望他能推荐几名才学出众的举子。还没有入闱,尹极和他推荐的人金榜题名已成定局,卷面文字不过聊为参考。
      像杜黄裳这样亲身察访求贤的情形并不多见。更多数时候,主考官的判断会受权贵、名流的左右。这些人的推荐是谓“通榜”。譬如韩愈,他推荐的举子当时人称“韩门弟子”。入闱的时候,主考官的怀中已经揣着一份长长的名单。每一个名字边上都用蝇头小楷密密地注明举子的才名、德望,还有他们背后的推荐人。
      在京兆府试前,少年王维请岐王推荐自己。可岐王告诉他:玉真公主已推荐了另一个举子张九皋。眼见王维一脸失落,心有不忍的岐王沉吟片刻,在他耳畔叮嘱数句。王维会意地点了点头,欣然离去。五日后,王维把一袭青衿换做乐工的素衣小帽,捧着琵琶,随岐王登门渴见公主。宴席之上,“巫山夜雨弦中起,湘水清波指下生”。那一曲新谱的《郁轮袍》,感染了满座高朋。见玉真公主沉迷于曼妙的音乐,岐王凑上前低声说:王维有比琵琶声更美丽的辞章。这时候,王维已伶俐地掏出藏在怀中的诗篇,呈了上去。读过几首后,公主面露惊讶之色,告诉岐王:这是她儿子和张九皋这些少年经常诵读的呀。人们还以为如此雅致的文字一定出自古人手笔。王维玉树临风般的姿仪与潇洒谈吐,已吸引了宴会上所有人的目光。岐王见机,立刻将话题转到今年京兆的考试上。玉真公主转头问王维是否入闱。这时候,岐王才轻描淡写地提到了公主举荐张九皋一事。玉真公主笑着对王维说:自己会为他尽力。
      玉轸朱弦,为王维换来了那年的解头。
      诗人杜牧入闱那一年的主考官是崔郾。太学博士吴武陵骑着瘸驴赴他摆下的宴席。见崔郾出门来迎,他迫不及待地高声朗读起杜牧的《阿房宫赋》。
      崔郾听后也忍不住击节赞叹。吴武陵立刻请求他选杜牧为状元。崔郾也直言相告,状元早已花落别家。吴武陵只好退而求其次——那就第三名吧。没曾想崔郾还是为难地摇了摇头。那就第五名!没等崔郾回答,吴武陵很坚决地说:如果还不行,就把这篇赋还我。崔郾连忙点头应允。一回到宴席上,他立即高兴地宣布,刚才吴太学帮自己选杜牧为今科第五名。对杜牧的放荡不羁,在座宾客不无微词。但崔郾也很诚恳地说,既然答应了吴武陵,就算杜牧是个屠狗之人也不能更改了。还好,杜牧总算不是屠狗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