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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2节
      “大唐立国之初,曾修《五经正义》。《唐律疏议》中,亦曾明言,士庶不同。士人若有罪,则受“议请”之庇。”章溢非常博学,立刻引经据典给出了回应。
      “这”朱重九犹豫着,将目光转向逯鲲。后者立刻低声解释,“唐律,名位不同,礼亦异教。凡贵戚、官员、士子犯错,有议、请、减、赎、当、免,六权。而奴婢,部曲,官户,杂户则严惩不贷。”
      “大宋立国之初,则定立了“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之策。所以南渡之后,依旧有一百五十余年国祚…”见禄鲲也有给自己帮腔的意思,章溢胆子更大,迅速补充。“而蒙元虽然残暴粗鄙,对乡绅、望族,却是优渥有加…从沒有直接从乡绅头上征收赋税的先例…”
      “如此说來,是朱某人特立独行了?”朱重九大笑,摇着头反问。
      “溢不敢…溢只期盼,主公能以史为鉴…”章溢拱了拱手,很谦卑地回应。他与刘基在很多观点上,都有一致之处。但二人的最大不同是,刘基想现在就试图强行说服朱重九,让后者改变策略。而他,却希望能通过进谏、潜移默化等方式,慢慢将自家主公拉回至正确道路上來。
      “好一个以史为鉴…”朱重九继续冷笑,一边笑,一边轻轻摇头,“三益,我记得儒家是立志于复三代之治的吧?推崇的也是复古和周礼…”
      “主公所言甚是…”章溢想了想,点头回应。
      “那三代之时,可有孔圣和董圣?”朱重九立刻笑着接过他的话头,大声追问。
      “这。。。。。”这回,轮到章溢发傻了。三代之治还在夏商之前,怎么可能有孔夫子和董仲舒?怎么可能去遵从儒学的观点?
      “大周的国运,据说有八百余年,然否?”朱重九却不给他更多的思考时间,继续笑着追问。
      “自武王伐纣,到文君入秦,有七百九十余年…”明知道话題开始朝自己期待的反方向发展,章溢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如实回应。
      “那大周之时,可曾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朱重九的下一个问題,如同利刀一般,直刺章溢等人心底。
      “这,这。。。。。”章溢一时语塞,额头上汗珠滚滚。西周之时,孔夫子沒有出生。而放眼春秋战国,竟沒有一个国家,因为采用了儒学理念而兴。孔圣人空负盖世盛名,却走到哪都无法将自己的理论推广出去,走到哪都不怎么受待见。
      “事易备变,上古竞于道德,无须儒家之言,文教自兴。而后世则竞于智谋和气力,是以儒家应运而生…”已经醉得不省人事的刘基忽然从桌子上抬起头,大声补充了一句。
      “好一句事易则备变…”朱重九用力鼓掌,这句话,他不久前刚跟胡大海说过,还被对方认真地纠正了一回,所以印象极深,“此语,出于韩非子吧。他可是法家宗师…”
      “儒者从來就不吝集百家之长…”刘基又醉醺醺的补充了一句,丝毫想不起來,自己刚才还在推崇董仲舒的独尊理念。
      “好一句不吝集百家之长…”朱重九继续鼓掌,“那朱某还有两问,其一,当今之世,与汉武之时,是不是还一模一样?其二,既然不吝集百家之长,朱某现在所行的工商之道,算不算其中一家,有沒有可取之处?”
      “这,这。。。。”刘基红着脸,无法回应。凭心而论,淮扬三地目前表现出來的勃勃生机,他根本沒办法视而不见。只是为了心中的理念和自身所在的位置,不愿意承认其的确有所长而已。
      “诸君莫急,朱某还有一问?”朱重九笑着摆了摆手,继续大声追问,“我辈举义兵,到底是为了恢复华夏,还是恢复儒学?是为了给子孙后代谋万世之幸福,还是谋万世之桎梏?”
      “这,这。。。。”刘基双手扶着桌案,摇摇晃晃试图往起站,却觉得头晕目眩,两腿发软,“若无秩序伦常,何來万世之基业?三纲五常,乃天里人伦,何來桎梏之说?”
      “先生醉了,先生且坐…”朱重九看了看他,叹息着摇头。其实刘基这幅模样,在他的记忆里并不罕见。在另外一个时空当中,就有无数人,试图用一个固定框架,规范整个国家的几百年运转,无论失败多少次,都记不住教训。
      先是有人拿着社会主义模版,凡是与此不符合的,皆斥为毒草。大喊“宁可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结果弄得民生疲敝,光有大国的架子,却无大国应有的繁荣。好不容易到了七十年代末,整个民族终于幡然悔悟,开始脚踏实地。偏偏几十年后,又跳來了另外一部分妄人,拿一份自己都沒弄明白的美利坚标准,生搬硬套,丝毫不顾眼前现实和此标准二百余年來的修改变迁。凡是不附和此标准的,则宁要资本主义的草,不要社会主义的苗。敢于反对我的,则直接打成五毛,直接威胁挂电线杆。从一个极端走向另外一个极端,一样的愚蠢荒谬,一样的削足适履…连喊口号的姿态和嘴脸,都丝毫未变…
      受朱大鹏的影响,朱重九心里,根本沒有任何放之四海而皆准,并且足以使用千秋万世的标准。当然更不会认同,虚无缥缈的三代之治,就是该万世奉行的政治框架。他信奉的是拿來主义,信奉的是兼收并蓄。任何理念,儒家也好,法家也罢,包括记忆里的社会主义,资本主义,只要能让华夏复兴,都可以将其有用的部分拿來一用。
      想到这儿,他拍了拍刘伯温的肩膀,笑着说道,“你其实说得对,朱某这里,的确还沒建立任何固定秩序,也沒想死抱着任何一家经典。朱某以为,我等起义兵的目的是恢复华夏,不是复兴儒学。而儒学也好,法家也罢,都是手段,不是目的。如果为了手段,而忘记目的,那是舍本逐末。先生请恕朱某固执,如此愚蠢之举,朱某义不敢为…”
      注1:美国南北战争当中,双方将士,都曾经以杀死对方,割取头皮为荣。北方名将谢尔曼,则在威克斯堡,亚特兰大和其他南方地区,进行了非常凶残的烧杀政策。最严重的密西西比地区,百分之六十的白人男青年,都死于他的屠刀之下。
      第二百九十三章 警讯 上
      “目的手段舍本逐末”刘基小声嘟囔着,两只眼睛亮了又暗,暗了又亮,最终还是支持不住,“嘭。”地一声趴在了桌案上,彻底沉沉睡去。
      章溢、宋克、罗本、施耐庵等人,也是第一次听闻朱重九如此具体地阐述心中想法,震惊之余,两眼之中也是充满了茫然,不怪他们理解力差,关键是,华夏自古以來,都讲究祖宗规矩,通常立国的第一代把大框架定下來,后世继承者萧规曹随就是,很少再出现大的变动,而变法者,也通常都落不得什么好下场。
      但是今天,朱重九却亲口说出,他原本就沒想着死抱着一个固定的方略,也就是说,眼下淮扬地区在秩序混乱,从某种程度上而言,是朱重九这个主公,刻意纵容的结果,并且看样子,朱重九还想继续听之任之下去,根本不想为子孙后代立任何百世不易的祖宗成法。
      “主公,主公至少,至少得拿出一个最,最简单的章程來,哪怕,哪怕立国之后后再重新修订,也,也好过沒有任何章程。”到底是朱重九的老丈人,在愣了足够长时间后,禄鲲再度鼓起勇气,低声劝说。
      “禄,禄主事之言有理,即便昔日高祖入关,也曾有约法三章。”章溢琢磨了片刻,也惨白着脸,跟在禄鲲之后低声补充。
      他现在是真的不敢奢求朱重九采用宋儒理学为治国之策了,而是退守最后的底线,哪怕是汉高祖那样的约法三章,你总得有个总纲,否则,真的让他们这种习惯了遵守固定秩序的人,不知所措。
      “那就先把高祖的约法三章拿过來用。”朱重九倒也干脆,想都不想,直接给出答案,“再加一条,四民平等,任何人都沒有凌驾于律法之上的特权,至于其他规矩,大伙根据这四条总纲和咱们自己的实际情况商量着來,朱某不管你什么儒家,法家,道家,哪怕是明教和大食人的东西,只要切实有效,切实能让咱们淮扬三地往上走,就都可以借來一用,至于立国之后如何,相信那时诸位都已经摸索出一些经验來,咱们再汇总所有人的经验去总结一部国法,总之一句话,朱某只看效果,不问出处,那些劝朱某舍本逐末的话,诸位切莫再提。”
      “如果新法依旧不合适呢。”宋克的思路活跃,对朱重九刚才的“目的手段”之说非常感兴趣,所以不失时机地追问了一句。
      “那就继续改,只要人大,只要国家重臣有七成以上赞成修改,就可以变法,但每次修订内容不得超过整部律法的一成,就这样改,不停地改下去,总会把它变得越來越好。”
      “不停地变法,那天下岂不乱了套。”众人还是第一次听到如此“不负责任”的说法,齐齐把眼睛瞪得滚圆,、
      “也未必一定是十分之一。”朱重九迅速意识到自己的说法冲击下太大,想了想,放缓了语气补充,“可以更少,但最多不得超过十分之一,每次修订之后,五年之内不准再次修订,让国家和百姓都有个适应期,然后再核实新修订那几条的好坏,如果好的话,就继续用,不成的话,就想办法废除,谁也别打肿脸皮死撑,更不要老想着什么祖宗成法,什么万世不易,咱们不可能把儿孙们的事情都给做了,要相信他们比咱们聪明,比咱们更懂道理,否则,就真是黄鼠狼窝里出耗子,一代不如一代了。”
      “哈哈哈哈。”众人被朱重九的比方,逗得前仰后合,笑过之后,心里头觉得敞亮了许多,不排斥任何一家,也就是儒家还是有很大复兴的希望,不拒绝调整,就意味着任何一派的理念,都有机会成为治国之道,只是所有理念都需要做一些调整,包容一些新的内容进去,以适应淮扬三地新兴的产业和新发生的变化而已。
      这让在座大多数人,都瞬间又找回了几分自信,并且踌躇满志地设想,自己如何能继往圣之绝学,海纳百川,成为董圣、朱子之后,新的一代宗师。
      “朱某可以坦诚地告诉大家,诸君和朱某眼下所做之事,必将惠及千秋万代。”朱重九难得一次性说这么多务虚的话,尽情倾吐之后,心情也有些激荡,借着几分酒意,大声宣布,“江湾里那些工坊,你们中间有的人已经看到过了,有的人还沒來得及去看,但至少你们应该感觉得到,眼下淮安和扬州两地,百姓的谋生方式已经发生了变化,并且还在继续不断的变化之中,故而朱某称之为,工业革命,一旦这种变化形成规模,朱某可以保证,世界上便再沒有人能阻挡我等的脚步,届时,我淮扬拥有的,就不仅仅是大炮、火枪、宝甲和利刀,而是全方位的胜出,全方位的彻底碾压,旧有的秩序,要么与其适应,要么被其毁灭,沒有第三条道路可选,來,诸君,让吾等一道,开创这个时代,饮盛。”
      “饮盛。”罗本、禄鲲两个率先举起酒盏,大声附和。
      “饮盛。”施耐庵听得似懂非懂,却毫不犹豫地跟上,年逾花甲却得附青龙尾翼,他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哪怕所求一切最终是大梦一场,至少,这辈子他轰轰烈烈过,沒有白白活了一回。
      “饮盛。”“饮盛。”章溢和宋克两个人是完全沒听懂,但也强烈感觉到了朱重九发自内心的自信,举着酒盏响应,反正人已经來了,贼船已经上了,便沒有再后退的理由,况且以淮扬目前所呈现出來的态势,朱总管所言,未必沒有道理。
      房间里的氛围,立刻被推向了**,大伙你一盏,我以盏,喝得好生痛快,至于沉醉不醒的刘基,则彻底被忽略成了一个摆设。
      既然提到了工业革命,朱重九就不可能只说一个新鲜名词,少不得借着几分酒劲儿,把自己肚子里那点儿有关工业革命的浅薄概念,东一句,西一句地往外倒,虽然极为零散,并且很多东西都似是而非,但对于禄鲲、罗本和施耐庵等亲眼目睹了水力推动生产和原始流水线作业的人來说,无异于在眼前推开了一扇窗,让他们愈发的相信,自己已经进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将同时代其他读书人都远远的甩在了后面。
      而章溢、宋克两个,虽然听得满头雾水,却通过朱重九醉醺醺的描述,发现后者正在做的事情,并非像他自己说得那样,沒任何规矩可言,而是遵循着一种非常高深的理念,其繁琐高深程度,丝毫不亚于诸子百家中的任何一家,并且与诸子百家不同的是,这种理念,完全建立在现实的基础上,处处可与眼下现实世界中的东西相对应,而不是建立古圣先贤的名言,以及与对三代盛世的想象上。
      直到入夜,众人才终于尽兴而散,刘伯温被侍卫们搀扶着,送进了罗本的宅邸,章溢和宋克两人,则自行返回了集贤馆,想着酒席宴间听到的那些话,二人竟然辗转反侧,一夜都沒能睡安稳,一会梦见自己成了千古罪人,被昔日的朋友和同学唾弃,口诛笔伐,下一刻,却又梦见自己被塑成雕像,受到数万学子的顶礼膜拜。
      第二天早晨起來,两人都顶上了一对黑眼圈,食不甘味地吃了早饭过后,就坐在各自的房间里,忐忑不安地等着朱重九派人來接,大约在上午巳时左右,马车终于來到,陪同的却是扬州知府罗本和大总管府侍卫统领徐洪三,让二人大吃一惊。
      “逯公,徐将军,我等何德何能,敢劳烦两位的亲自來接,真是折杀了,折杀了。”章溢和宋克立刻迎出门外,拱手谢罪。
      “二位大人不要客气。”罗本退开半步,笑着还了个平辈之礼,“原本大总管要亲自來的,只是华夏讲武堂那边今日开学,大总管、禄主事和家师都必须到场,所以今天就由禄某带着两位先去总管府报到,领了告身、袍服和所居的院子,然后再去各处看看,熟悉一下我淮扬地区各级部门的情况,也好将來做事情时,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侍卫统领徐洪三,奉大总管之命保护两位大人。”徐洪三则行了军礼,大声回应,“两位大人今后的亲兵,一会儿就可以由徐某带着两位去近卫团里挑选,每人可选四个亲兵,负责轮流保护两位大人,院子里的仆役、厨娘和小厮,则请两位安顿下來之后,自己去牙行雇佣,先签订契约,再到大总管府报备即可。”
      “契约,买几个小厮,怎么还要契约,。”二人听了,俱是微微一愣,瞪圆了眼睛追问。
      “这是不久以前,大总管府参考宋制定下的规矩,凡是人口,纵亲生父母,亦不可将其买卖,各家需要人手帮忙,顶多从牙行雇佣,并且要签订具体雇佣年限,工作范围和薪水报酬,年限一到,要么双方协商后续签,要么一拍两散,谁也不能为难谁。”罗本笑了笑,带着几分自豪解释。
      这是宋代已经有的旧规,按照当年大宋律例,即便是小妾,如果原本出身于良家,也只能被雇,不能被买卖,当然,官府认定的罪犯之后和贱籍,不在此法的保护之列,崖山之后,蒙古人将所有被征服者都视作了四等奴隶,自然这一规矩也彻底被遗忘。
      朱重九怕大灾之后,有些奸猾之徒趁机贩卖人口为业,所以在淮安军打下扬州之后沒几天,便又和逯鲁曾商量着,将这条规矩捡了回來,并且发扬广大的不止十倍,宣布彻底废除了贱籍,即便罪囚的子女,也不准被卖做奴隶,而原本大户人家的私奴,则一律转为雇佣的长工,具体时间和薪酬,由双方协商,如果告示贴出之后两个月后仍不遵从者,视为心怀旧朝处置。
      “怪不得外边那么多读书人都在骂扬州。”章溢和宋克两个互相看了看,心中暗道,这等同于从大户人家手里,直接抢走了一大笔财产,某些完全靠奴仆种地而活着的庄主堡主,甚至损失要以万贯计,除了逃离淮扬,或者起來跟淮安军武力对抗之外,几乎沒第三条路可选。
      “都督说过,蒙古人奴役汉人是罪,汉人奴役汉人,一样是罪,他不会带领大伙赶走了蒙古人之后,再任由汉人自己骑在自己人头上,否则大伙既然是当奴隶,给谁当不是一样,又何必去造蒙古人的反,。”见章溢和宋克满脸不解,罗本想了想,豪气万丈地在一旁补充。
      “既然是当奴隶,给谁当,当都一样。”章溢和宋克两人又互相看了看,脸上的不解瞬间化作了震惊。
      这又是他们从來都沒听闻过的说法,使奴唤婢,在这个时代是最普通不过的事情,以他们两人的家境,身边沒有几个丫鬟小厮伺候着才不正常,而们也习惯了,将丫鬟小厮们当作低自己的一等的存在,从沒视对方为自己的同类,更未曾站在对方的角度想过什么,而今天乍一闻听罗本的话,顿时觉得以往的一切,都变得支离破碎,脚下的大地,也隐约开始摇摇晃晃。
      “当然一样,反正都是被呼來斥去,随意生杀予夺,这有什么好奇怪的。”罗本笑着接过话头,继续大声补充,“你们忘了主公昨晚的话么,所谓工业革命,不仅仅是用机器取代人力,而是要彻底打碎原來的人身依附关系,让每个人都成为一个自由而独立的个体,谁也不被谁踩在脚下,这样的世界前所未有,他要领着大伙开创这样一个时代。”
      一个机器轰鸣的时代,一个沒有奴隶的时代,他罗本有幸侧身其中,亲手拉开整个时代的帷幕,还有什么事情比这更有意义,还有什么事情比这更令人热血沸腾,他罗本一辈子只要做成这一件事,就足矣,至于什么著书立说,什么弘扬师门绝学,跟此事相比,全都黯然失色。
      注1:宋代同时施行良贱制和雇佣制,比起先前任何一个朝代,都是巨大的进步,但宋之后的元、明、清,反而大幅地倒退,特别是我大清,天下人全是皇帝的奴婢,比秦代以來任何一个朝代都黑暗,r752
      第二百九十四章 警讯 中
      工业革命,开辟一个时代…打碎旧的人身依附关系,让每个人都成为一个独立而自由的个体…昨天夜里章溢和宋克两人也辗转反侧了整整一宿,却沒像罗本这样看得清楚,看出淮安军的目标居然如此之远大…
      而这与儒家的大同世界的终究目标,却丝毫沒有矛盾之处。可以说,如果所谓的工业革命果真能够成功的话,距离孔圣人推崇的大同世界只会越來越近,而不是渐行渐远…
      “也许,这次真的赌对了…”章、宋二人又互相看了看,心中都涌起了一股淡淡的庆幸。
      “三位大人赶紧上车吧,今天咱们需要去得地方很多,一天未必跑得完…”徐洪三心思简单,沒几个读书人想得那么多。打了个手势,笑着提醒。
      “有劳徐将军…”罗本、章溢和宋克齐齐向徐洪三拱了下手,抬脚迈上马车的木制台阶。
      “嗯…三位大人请坐好。窗户不要开得太大,昨夜刚下过一场雨,早晨的风有点儿硬…”徐洪三冷冰冰地吩咐了一句,弯腰将木台阶收起,挂在了马车后面,然后纵身跳上了车辕,与驭手并肩而坐。
      在他看來,什么革命不革命沒什么值得在乎,工业不工业也不值得他花费精力去研究。他在乎的,是自己能否始终跟紧自家都督的脚步,做好都督交代做的所有事情。只要跟得上,将來自然是名标凌烟,子孙后代都跟着受益。如果不小心被甩在了后面,恐怕这辈子都会追毁莫及。
      随着驭手一声令下,拉车的两匹驽马迈动四蹄,马车开始缓缓向前移动。城中心的路都是用石头碾子压实过的,表面还铺了一层炼铁作坊废弃的灰渣。因此四轮马车走在上面非常平稳,让里边的人几乎感觉不到半点儿颠簸。
      很快,宋克就发现了扬州马车与自己家乡常见的马车在舒适度方面的巨大差距,趴在窗口向外望了望,低声问道:“清源兄,你们扬州的生铁很便宜么?怎么路上所有马车都是四个车轮,并且上面还顶着一个巨大的铁架子…?”
      “不是铁制,是钢制…”罗本仿佛早就料到对方会大惊小怪,笑了笑,低声介绍,“生铁可做不了这么轻巧。至于上面的那个架子,叫做什么减震器。用得是一种特制的软钢,里边好像加了铜。具体软到什么程度我也不太清楚,反正有了它之后,即便车轮碾了土坑、石头什么的,车厢里的人轻易也感觉不出來…”
      正说着话,车身轻轻地颤抖了一下,一串泥水在车轮后溅起老高。路面有地方被暴雨冲坏了一小段,淮扬商号正组织人手进行排水和抢修。但路面轻微的损伤,并沒有影响到马车的舒适度,也丝毫沒破坏乘车者的心情。
      宋克和章溢两人,立刻体验到了减震器的好处。齐齐将头探出窗外,然后又扭头看向罗本,异口同声说道,“果然是巧夺天工。一定是大总管造出來的吧?我等早就听闻大总管的制器之术天下无双。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两位还真猜错了,大总管哪有时间摆弄这东西…”罗本笑了笑,摇头否认:“这个是黄管事带着几个徒弟弄出來的。大总管不但救过他一家人的性命,还把他和他的几个儿子都提拔到显赫职位上。所以他就变着法子想报答大总管的恩德。结果减震器弄出來后,大总管觉得好用,就把此物交给了淮扬商号打造,然后就卖得到处都是了…”
      “谁都可以买么?”章溢和宋克又是一愣,诧异地追问。
      “当然,只要你出得起钱…”罗本点点头,笑呵呵地补充。“不过价钱可一点儿都不便宜,就这么几片软钢叠出來的架子,每个就要卖十多贯…不过能买得起马的,通常也不差这点儿钱…”
      “那倒是…”章溢和宋克两个想了想,也会心地点头。马生性喜欢干爽,而黄河以南地区,冬季和春季又以阴湿多雨而闻名。所以再好的骏马,到了这一带之后,也用不了几年就得废掉。故而在北方几贯钱就能买到的马匹,运至两淮之后往往能卖到数十贯的高价。如果是菊花青、卷云白和板栗红之类的特殊品种,每匹卖到上百贯也是轻松。
      换句话说,能买得起两匹毛色一致的骏马拉车的人家,在黄河以南地区,肯定是非富即贵,根本不在乎多花四五十贯钱给马车配上软钢减震。而那些小门小户人家,纵使手中有点儿余钱,也只会选择驴车或者牛车。一则牲口容易伺候,二來大伙通常也不需要那么赶时间。
      三个人坐在车厢里边走边聊,时间过得飞快,不知不觉中,就來到了大总管行辕门口。徐洪三命令驭手将马车停在了行辕门口的空场上,与罗本一道,先领着章、宋二人去吏局报了到,领了各自的告身文书和青铜压制的腰牌。然后又到参谋本部、礼局、兵局、户局等要害部门走了一圈,待再从大总管行辕出來时,每个人手里,都抱上厚厚的一大摞东西。
      沒有昨夜想象中的热情迎接,也沒有昨夜猜测里的严格验明正身。整个报道的过程,就像舞台上的折子戏一样,按部就班。甚至沒有人停下來多看二人几眼,仿佛他们早就大总管府的僚佐,刚刚外出公干回來一般。
      “二位兄台将來都要做军队中的文职,所以算是文武兼任,衣服自然就得多领几套…”看着章溢和宋克两个眼睛又开始发直,罗本非常贴心地向他们介绍,“两位手里那两套浅绿色的,都是武官常服。穿戴起來跟徐将军身上差不多,只是外边少了一套锁子背心。至于那套丝绸长衫,则是照顾到大伙以往的习惯而定制。可以自行选择穿戴场合,但大多数时候,都用不上…”
      “多谢清源兄指点…”章溢、宋克两个感激地点头,目光在徐洪三和一众卫兵身上來回扫视。
      衣服的料子应该是染了色的棉布,样式非常简单。无论袖子还是裤腿儿,都很窄很短。但看起來并不丑陋,相反,倒将人衬托得极为干练。特别是腰间那条宽宽的牛皮板带,扎好之后,更令人显得猿臂狼腰,英姿飒爽。
      “骑马的时候,才能显出穿武服的好处來…”徐洪三被打量的不好意思,难得开了一次口,笑着解释。“两位大人以后试过就知道了,文服虽然更好看,却不方便…特别是下去跟弟兄们一道出操的时候,简直是自己给自己做找罪受…”
      “什么?我们,我们也要去跟弟兄们一起操练么?”章溢和宋克两个的注意力立刻被转移,瞪圆了眼睛,大声问道。
      “两位将來要带兵的,怎么可能不跟弟兄们一起摸爬滚打…”罗本是从参谋部出來的,所以丝毫不觉得这有啥好值得奇怪,“况且君子六艺,射、御本在其中。当年赵公长孙无忌,卫公李靖等人,哪个不是上马能舞朔,下马能治民?只是到了宋代,民风懦弱,我辈文人,才变成了一碰就倒的窝囊废…”
      “那倒也是…”章溢和宋克两个互相看了看,无可奈何地点头。既然來了,就按照大总管府的规矩做吧…反正把骑马和射箭学得精熟一些,战场上也能多一份自保的本事。
      “两位先去各自的宅邸,把衣服和东西放下吧…”知道对方需要一些时间适应,罗本笑着提议,“大伙的宅邸就在行辕后面,走几步就能到。放在腰牌旁边那串,就是各家的钥匙…”
      “噢…”章溢和宋克二人懵懵懂懂地点头,跟在罗本身后,木偶般朝大总管府行辕后方走。
      的确正如罗本介绍,众人的官邸距离大总管行辕极近。只是每一座官邸都显得相当简陋,占地不过半亩大小,彼此间只用一道三尺高的砖墙隔开。前院内,随便摆了几个石头桌椅,便算做装饰。至于院子里的建筑,则清一色为正面一座两层小楼,外加侧面一栋厢房。官邸的主人在小楼中休息,亲兵和下人则统统安置于厢房居住。
      这已经是简陋到了寒酸的地步了,即便县城里的班头、弓手之流,住得院子也要比眼前宽阔奢华十倍。家境殷实的章溢和宋克两个见过,不觉又将眉头皱了起來。心中暗道:“大总管虽说四民平等,却也沒有如此轻慢士人的道理?如此一來,今后谁还愿意替淮安军效力?…”
      “这是大总管府统一给大伙配发的官邸。只给临时居住,如果将來升迁去了别处,还要交还回來。”罗本自己有过类似的经历,所以不用猜,就明白对方在想什么。“二位家眷都沒到,所以就先住在这边。等家眷到了,或者手中有了余钱,则可以去外边自己购买私宅。眼下淮扬商号在城里新盖了很多宅院,价格都不算贵。大小也可以根据个人喜好随意挑选…”
      “噢…够了,已经足够了…审容膝之易安,我等又不是为了宅院而來…我等,我等刚才只是奇怪,这小楼究竟怎么盖出來的,怎么每座都一模一样。”章溢和宋克两个被戳破了心事,红着脸,讪讪地转移话題。